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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重如山(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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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測試廣告1                  一

    陰曆是丁巳年,陽曆是七七年的那一年冬至節,垸里人一大早就聽見一個陌生嬰兒的啼哭,在家家戶戶的枕頭上迴旋著。筆硯閣  m.biyange.com

    啼哭聲好弱。

    大家就想到,這定準是個早產兒。

    大家都是心中有數,垸里幾個駝肚子的女人,還沒有到解懷的時候;也都明白,所有駝肚子的女人,從沒有象現在這幾個駝肚子的女人賣力,一天到晚都在憋著氣用力往下掙,想趕在臘月三十以前將那一團細皮嫩肉掙下來,免得拖到明年。明年年歲不好,是個無春年(即農曆沒有立春的年份),生的孩子,日後大小前程好歹運氣都要受到好幾成的折損。垸里的前輩中,四聾子是無春年生的,都到了鬍鬚拖雞屎的年紀,還沒有哪個女人肯上他的門。四聾子過去時常蹲在門口大聲叫罵「再搞十次土改,老子依然是貧僱農,你們箱子底下有幾個錢的傢伙可得當心點,你們連一次土改關也過不了,到時候老子就是七十歲了,也要將你們家的黃花閨女分一個回來作老婆。」現在四聾子依然在叫罵,但次數日見稀少,中氣也不大如從前足了。

    不知是哪個能幹女人,到底如願提前將血衣包屙了下來。那啼哭聲一落到枕間,便惹起不少誇獎、羨慕和誇獎羨慕之後男女之間的那種勾當聲。

    等到天明起床,第一個出門撿糞的人吆喝起來時,人又明白,哭聲好弱不一定就是早產兒。凍極了,餓極了,病極了的嬰兒哭聲也是洪亮不成的。

    出門撿糞的是四聾子。

    四聾子不論冷熱天,早晨決不賴床,一覺醒來,就馬上穿衣下地,出門做事。幾十年如一日。以往,工作組老是評他的勞模。他得了獎狀,回頭就送給肯讓他摸一下的女人剪鞋樣。四聾子其實也想像別的勞模一樣四處作報告介紹經驗,在外面開會吃好的不說,晚上睡覺還有女服務員幫助掖被窩。工作組卻不讓他去。這全怪四聾子頭一回作報告時,將工作組教的話忘記了,說自己每天起早下地幹活,是因為一個人睡覺沒意思,守著空被窩想女人,特別難熬,只好找點事做,好轉移注意力。不然,又會象年輕時那樣,睡在床上打自己的手銃。那樣會傷元氣,會短陽壽的。工作組氣得當即就將他攆回家,無論他怎麼背誦毛語錄也無益。

    嬰兒啼哭是強是弱四聾子一點也不在意。他一邊走一邊用糞刮將躺在薄霜中冒著熱氣的豬糞鏟進箢篼。這時,山頂上透出鋸齒一樣一帶有亮的天空來,垸里也一下子明白了,只是大部分窗戶仍是釅黑釅黑的,一點動靜也沒有。四聾子想,這是女人的臊氣將男人蒙住了,摟住那一團暖和和的肉,誰還願意早點撒手呢!

    想女人,女人就來了,朦朦朧朧地,四聾子看到生產隊文化室門口,有團花花綠綠的東西。那模樣乍一入眼,四聾子還以為是剛從山那邊嫁到垸里來的靜文。垸里女人中,只有靜文的穿戴,讓人在黑暗中也分得清。

    四聾子說「喂,你怎麼起這早?抵不住你男人的了?」

    沒人答應。四聾子愣了愣。

    又說「你要獎狀做鞋樣麼?」

    見無人理睬,四聾子走攏去才看清,那只是一件花棉襖。四聾子用糞刮撈一下,想將花棉襖鉤起來。不料,一聲響亮的啼哭騰空而起,四聾子猝不及防,半箢篼糞失手弄潑了。

    四聾子過去聽人說鼓書時,總是想入非非,指望哪一天也有一個螺螄精或狐狸精變成女人,來替他洗衣做飯作老婆,今天一早,這願望眼看就要實現了,卻在轉眼間變成了花棉襖,又變成了嬰兒。

    心裡一驚一氣,四聾子就象盼再來一次土改那樣吆喝起來。

    「餵——這是誰家的野種呵!」

    一人咋呼,滿垸咋呼。馬上,人都起來看稀奇。

    女人都看那嬰兒。

    男人都看那花棉襖。

    女人議論嬰兒長得好模好樣,看那黃豆大小的卵子,就知道日後是風流種。

    男人嘮叨,花棉襖象只騷狐狸皮。一邊說一邊輪流用鼻子嗅,然後,一致同意說,這種味道,只有城裡的風人身上才會有。

    四聾子聽到女人的誇獎,忍不住一陣淒涼從腳底往上升,便有意掃女人們的興,說「看模樣頂屁用,得看八字。這伢兒呀,十三歲時若無貴人搭救,一生便無出頭之日。」

    見到女人們都怔怔地聽自己說,四聾子高興極了。

    又說「冬至節的早晨讓女人衣物罩住了頭,一百二十歲也別想翻身轉運。」

    書報上,電台廣播裡,成天到晚都說算命的話不可信。而這說算命不可信的話,垸里人總聽不進去。所以,四聾子的話一出口後,這孩子就註定歸他所有了。幾個想收養的年輕寡婦便立刻打住了念頭。

    這時,靜文的丈夫打雷似地吼了一句「都給我上工去,誰走慢一步,就扣誰的三基本。」

    靜文的丈夫是隊長。

    垸里人中,沒有敢不聽話的,連四聾子也從未聽漏他的一個字。

    人都開始離去時,靜文在丈夫背後叫起來「都走了,這孩子怎麼辦?得有個人養呀!」

    隊長聽了忙說「都別走。誰家願意再養一個孩子?」

    四聾子說「兄弟,這事你可不能強迫命令包辦代替,得自願羅!」

    隊長說「我可以給他增加三基本。」

    四聾子說「那就讓你媳婦抱回去唄。」

    靜文這時款款地走了幾步,四聾子看到她的胸脯象兩塊水豆腐顫悠著,靜文對丈夫說,這事得大家作主,不該政府出面干涉。隊長立刻不吱聲了。

    靜文扭頭對垸里人說「我有個主意,象撿東西一樣,誰先發現就歸誰養。」

    垸里人都說好,說「四爹,你不娶媳婦就得個兒子,太便宜了。」四爹是四聾子的尊稱。

    四聾子這時急了,看到靜文那一臉好看的笑容,他不忍心罵,就轉向靜文的丈夫。

    四聾子罵道「你狗日的將來不得好死。」

    隊長說「那你說我怎麼個死法。」

    四聾子聽出這話里有一股整人的味道,愣了半天,才想出一句可以下台的話「象林彪一樣,坐飛機摔死。」

    垸里人哄地笑了,說「不管是誰,能攤上這麼個死法,太值得了!」

    隊長也笑了,說「四聾子,你也值得,連扒女人褲子的力氣也沒費,就白落得一個養老送終續香火的兒子。」

    四聾子說「又不是我捨不得費力,我是有力無處使喲。」

    靜文才剛滿十八歲,四聾子的話撩得她滿臉通紅。隊長一見,忙說「這孩子的歸宿就這麼定了,日後讓他做牛做馬,一切都是你自家的事,你要他怎麼報恩就怎麼報恩。」

    大家都散去時,四聾子卻極其惡毒地罵了一句。

    靜文聽見了,轉身說「隊長是黨員,你敢罵黨?」

    四聾子一手拎著花棉襖里的嬰兒,一手拎著箢篼回答「他們將我撿的糞全弄潑了。」

    這時候,山那邊射過來的第一道陽光,刷地照在嬰兒的臉上,如同傳說中的真命天子轉世那般光景。四聾子抱著嬰兒站在一大堆冒著白氣的豬糞前。陽光和白氣恰似那瑞氣和祥雲。

    二

    四聾子給撿來的嬰兒取名叫冬至。

    四聾子不學別人,對不是親骨肉的兒女,千方百計地遮掩其來歷。他每天早晨醒來,第一件事,就是對著床上逐漸長大的那隻光溜溜的屁股摔一巴掌,同時小聲說一句

    「你這野種是老子撿糞撿回來的,長大了可要報老子的恩啦!」

    聾子小聲說話,別人聽了卻似雷鳴。垸里人聽習慣了,若是哪天早晨沒聽到這聲音,人就猜測四聾子是不是鑽到哪個寡婦被窩去了,塘邊洗衣涮馬桶時,都一齊找尋哪個寡婦眼窩發黑了。

    四聾子自己也沒料到,因為有了冬至,才讓他總算沒有白投一回男人胎。

    那天,他抱著冬至,十分無奈地往家裡走。一縷陽光始終照在冬至的臉上。四聾子不知這是吉還是凶,只分得清嬰兒高一陣低一陣的啼哭,絕對不是什麼歡心事。撿來的這個兒子,一點也彌補不了對被弄潑的豬糞的惋惜。他抱著冬至走之前,用箢篼將那豬糞罩住,還一邊大聲聲明

    「這糞是我撿的,等會兒我再來拿。」

    靜文在前面走著,聽到身後的嬰兒老是哭個不停,就停下來,等四聾子走攏來時,就抱過冬至。

    靜文說「你以為做老子就那麼容易?也不知道哄一哄。」

    四聾子說「沒生過孩子不知道麼事痛。我沒經驗嘛!」

    靜文瞪了他一眼,「你再在我面前說流氓話,我就叫隊長開你的鬥爭會。」

    四聾子說「只怕是你不敢在會上揭發我。」

    冬至這時哭得更厲害了。

    靜文就說「他一定是餓了,得找人餵點奶。」

    說著就抱著冬至進了一戶人家的門。不一會兒,冬至的哭聲消失了,再過一會兒,靜文就抱著孩子出來了。

    靜文對四聾子說「我幫你和她說好了,以後,孩子餓了,你就抱來找她餵奶。」

    四聾子一邊伸手去抱靜文遞過來的孩子,一邊點頭答應,冷不防一泡臭痰從靜文嘴裡吐出來,黏乎乎地粘在四聾子的臉上。

    看著靜文紅著臉氣沖沖地走了,四聾子愣了好一陣才明白過來,一定是自己伸手去抱冬至時,碰上她胸脯了,四聾子回味半天,才好象有感覺似的自言自語道

    「這水豆腐,硬了點,還沒揉軟。」

    四聾子沒料到冬至到他家的第一天晚上,就開始報他的恩。

    那天晚上,冬至又是尿又是屎地折騰了半夜,四聾子笨手笨腳地擺弄完,以為再沒事了,脫下衣服準備睡覺。剛剛將冷被窩睡熱,冬至就開始吊著嗓門哭鬧起來,直哭得隔壁人家敲著牆叫

    「四聾子,孩子餓了,得想點辦法,別讓他嗆了肺。」

    四聾子氣得一掀被窩跳下床,衝著冬至的屁股就是一巴掌,這才抱過他,開門出去找人餵奶。

    給冬至餵奶的女人是個寡婦。說是寡婦,其實男人並沒死,叫她寡婦是貶她。她結婚十幾年,生了十幾胎,卻沒有一個活到滿月的。最近這一胎又是如此,她丈夫氣得離家出走,發誓永遠不回來見她。

    四聾子敲開她的門。坐定後,她扯開衣襟便將奶頭塞進冬至的嘴裡。四聾子瞅著那團圓鼓鼓的白肉,怎麼也收不回發直的目光。

    後來,女人將冬至還給他說「好了。」

    四聾子不肯接孩子,說「我也餓。」

    女人說「回去啃你的桌子腳。」

    四聾子說「那不中,我餓了幾十年。」

    說著他便撲上去,女人開始還用冬至來遮擋,到後來則只說門沒關,又說到床上去吧。四聾子這時一切全然不顧,就在冰涼的地上了結了自己大半生來的一宗心愿。

    由於太急,女人的褲子被撕破了,女人發現後,嚶嚶地哭起來。

    四聾子說「你沾了大光,我是個童男子呢。」

    女人仍在哭,嘴裡說「你把冬至的花棉襖來賠我。」

    四聾子想了想說「那可不行,這是孫悟空的緊箍咒,離了它,冬至會不報我的恩,長大了會逃走的。」

    女人說「那你賠我的褲子。」

    四聾子說「你還我的童男子身我就賠。」

    女人只好又哭。四聾子不管她,抱起冬至走了,一邊走一邊親著那小臉蛋,心裡想道一定是老天開眼,派你來作大媒人,守著你,老子一定還有老來福。

    因為褲子的事,四聾子耽心那女人不再理睬他了。誰知第二天夜裡睡得正好時,門被敲響了。

    他問「誰?」

    「給冬至餵奶。」那女人在門外回答。

    三

    冬至在一天天長大。

    花棉襖在一年年變小。

    長大的冬至和變小的花棉襖依舊緊緊地裹在一起。

    撿來的兒子容易養。

    四聾子依然每天早上拍打冬至的光屁股,說他是野種,不是自己好心收養他,他的狗命早就沒有了,要他長大了多行孝多報恩。

    冬至慢慢地懂得了這話的意思,知道一個人偷偷地傷心落淚。

    四聾子見了很高興,就更進一步地搞現場教育。他把冬至領到生產隊文化室門口,用那件花棉襖擺成當年的模樣,並憋著嗓子學冬至當年哇哇的哭聲,四聾子學兩聲,見自己的嗓聲象是老鼠叫,就沒再學下去。而臨時編造說,當時有兩隻野狗正在啃他的小手腳。四聾子這話一出,冬至的臉色立即發青了,身子也抖了起來,眼睛更是水汪汪的。四聾子見效果不錯,就繼續編下去,說有一隻母狗翹起後腿朝他臉上屙了一泡尿,差一點沒將他嗆死。邊說邊翹起自己的腳,叉在花棉襖上做樣子給冬至看。眼看冬至仍沒有當著自己的面哭出聲來,四聾子就去人家糞堆里鏟了一些豬糞來,堆在文化室門口,再放上花襖,說冬至當時就是這麼個樣子,一隻手裡還抓著糞團往嘴裡塞。

    冬至聽到這裡,再也忍不住,撲到四聾子的懷裡嚎啕大哭起來,一邊哭一邊說

    「父,你的恩情比天高比地厚。」

    四聾子說「伢,你說錯了,那話是廣播裡歌頌共產黨用的。你說我要說大恩大德來生做牛做馬也報答不完。」

    冬至說不清那句子,只說成「……大恩大德,……做牛做馬。」

    四聾子也不多計較了,他知道冬至在自己面前,一輩子也無勇氣抬頭了。四聾子最後憐愛地說一句「幸虧當時你睡的豬屎是熱的,還在冒白氣,不然早凍死了,我撿回來也無益。」

    四聾子還要冬至學古人,夏天鑽到蚊帳里將蚊蟲餵飽後,他再進去睡。

    靜文聽說後,罵他太黑心。

    四聾子說,這是讓他學習報恩。

    靜文說蚊帳里的蚊蟲可以拿扇子趕嘛,你可以用別的法兒教育他。

    四聾子說,那你可以嫁個年輕漂亮的,幹嗎非要嫁個鬍子拉叉的老男人呢?靜文聽了,不作聲,轉身走時眼圈卻紅了。

    四聾子覺得這麼養冬至一場,自己決不能吃一點虧。有時候,半夜醒來,他又小心翼翼地掀開被子,盯著冬至一看就是半個時辰,總盼望他這撿來的兒子,給自己帶來更多的好運氣。

    在冬至八歲以前,四聾子對這一點一直抱著幻想。

    他的這種想法並不是沒來由的。

    冬至一來家,就讓他真正作了一回男人。除長期與那個守活寡的女人好以外,別的女人抱冬至玩,他也乘機摸摸捏捏,有動心的,他就搶著做一回露水夫妻。

    這種事被他認作收養冬至的一種報答,不算奇怪。真正奇怪的是,每年冬至節,冬至總是遇上那不可思議的事。

    頭一年冬至節,隊長安排四聾子去燒火糞。他將冬至放在向陽的山坡上曬太陽,自己去一層柴草一層土地壘火糞堆。冬至這時還不會走路。沒聽見哭聲,他就放心地干自己的活。壘完火糞堆,一把火燒出一柱沖天的狼煙。四聾子回頭找冬至,冬至卻不見了,低頭一找就找見地上有一溜很小很小的腳印。四聾子順著腳印到一處樹林,看到冬至躺在一隻母狼的懷裡,頓時心裡叫了一聲屈,說自己這一年的心血白費了,照顧母狼吃了幾口好食。正在叫屈,又明明白白看見冬至爬起來後,那母狼也站起來,兩個象是說了陣什麼,又都點點頭,便各自走開了。四聾子看著冬至走回先前躺的地方重新躺下,他走攏去叫了半天才將冬至叫醒,醒後的冬至渾身有一股狼的臊味。那山坡上的小腳印也還清晰可見。這兩點滿垸人都知道,只是冬至真正會走路,是在後來脫下花棉襖,穿上開襠褲頭的時候。當時,四聾子對垸里人說這奇事後,就要冬至走給大家看。比卵子大不了幾圈的冬至連站也站不穩。四聾子又打又罵也無用,他覺得很丟面子,就非要人跟他上山去看腳印。有人去了。有人沒去。去了的人就相信四聾子所說的。沒去的,就連去了回來的人的話也不相信。

    接下來那年的冬至節,冬至已經是滿垸跑了。那天黃昏,家家戶戶的煙囪剛開始冒煙,冬至從垸邊玩夠了回家時,身後竟跟著一隻又肥又大的灰野兔,冬至在前面一蹦一跳地走,野兔在他腳邊一步不拉地跟著,一直跟到屋裡,乖乖地讓四聾子逮住,一刀宰了,剝了皮熬成一鍋湯。這件事全垸人都看見了,隊長還聞訊去四聾子家討了一碗湯喝。

    這樣的怪事一直延續到冬至啟蒙上學。

    如果要四聾子摳起誓說真話不說假話,他肯定會說不願冬至去讀書。四聾子送冬至去上學是靜文出面逼的。

    靜文因為一直沒有生孩子,上面便要她抓垸里的計劃生育工作。其實也就是上面來人口頭上說說,什麼頭銜也沒給她,她卻什麼事都想管一管。靜文找四聾子,要他讓冬至上學去。

    四聾子說,讀書讀野了心,將來他會不認我這個干老子。

    靜文說,讀書人更知書識禮些。


    四聾子說,狗卵子,他們連孔聖人都敢糟蹋,養父繼母更值個鳥!

    靜文說,垸里到年齡的伢兒,都要上學。

    四聾子說,人家是親,我這是疏,親疏本來就不平等嘛。

    靜文說,不讓伢兒上學的,上面就收他的責任田。

    四聾子說,要收還好,我早就不想種了,誰收我的田地,我就上誰家吃喝去。

    靜文說,冬至有異像,來頭不善,你不好好待他,當心天上落禍在你頭上。

    四聾子說,,你敢咒我。

    靜文說,你怎麼知道,你把頭伸到我褲襠里看啦?

    四聾子說,的肚子讓人攪亂了,才不會生孩子。

    靜文說,你問問你兄弟,看他中用不中用。你們家人,要都象你們這樣,不絕種那才怪呢。

    天上會不會落禍?真讓四聾子傷透了腦筋,實在沒辦法,他只好送冬至去上學。

    啟蒙那天,冬至在前面走,四聾子慢吞吞地跟著,半路上碰見垸里唯一的初中生,正挑著行李出門找事做,他那可憐的父母拉著衣角要他多給家裡寫信,多給家裡寄錢,多回家看看,初中生極不耐煩地說,我又不是上老山去打仗,又不是上火葬場進化屍爐,有麼事好哭的,該寫信時自然會寫信,該寄錢時自然會寄錢,該回家時自然知道回家,你們就好好關心一下自己吧。

    這情景幾乎讓四聾子徹底改變了主意,他準備拉起冬至往回走時,終於又咬牙決定,這個彎還是慢慢地轉好,再狠的人也屙不了三尺高的尿,得用點心計。

    給冬至報名時,四聾子手插在荷包里,將準備好了的學費攥得緊緊的,嘴裡說,家窮,拿不出學費,心裡盼老師別收冬至,誰知老師心地特別善,說你家的情況我聽說了,學費先欠著吧。

    四聾子嘴上感謝著,心裡卻在罵,你這個黃世仁,充什麼假善人,老子才不領你的情,這筆學費你一輩子也別想收走。

    冬至上了兩個月的學,成績好得讓老師吃驚。一天放學後,老師跑到四聾子家,著實將冬至誇獎一番。直誇得讓四聾子心驚膽顫,當時就有竹籃打水一場空的感覺。老師說冬至將來肯定可以考上留學生,飄洋過海到美國日本去做學問。老師說,他已經偷偷地將冬至的學費全免了,但要四聾子莫告訴別人,免得大家抬槓。

    四聾子還沒等老師回到學校,就已經說得滿垸知道了。老師前腳進校門,後腳就跟來一大群家長,都要求減免學費。

    四聾子對他們說,都去鬧吧,將學校鬧垮了才好。

    老師知道後,罵四聾子不是個東西,說自己過去的話不算數,過了冬至節,四聾子再不將學費交來,就將冬至開除掉。

    四聾子盼的就是這個,表面上卻和老師吵,說你敢開除貧僱農的子弟,除非想當反革命。

    冬至節的前一天,四聾子挑著一擔茯苓下山去賣,他在外面混了五六天,估計冬至已被開除了才回家,到家後沒見到冬至,問鄰居。鄰居說冬至上學去了。四聾子一聽,越發看不起讀書的,認為讀書人都是一張嘴。

    天黑時,冬至放學回來,四聾子問他怎麼還沒被開除。

    冬至說「我交了學費。」

    四聾子不解,問「你哪來的錢?」

    冬至說「你走的第二天,我上學時,路上碰見一個女人,非要我喊她媽,不然不讓我過去。我只好閉著眼睛喊了一聲,睜開眼睛時,我看有道紅光一閃,女人就不見了。進學校以後我打開書包,看到有一個紙包,紙包上面寫著,這是冬至的學費。後來,我就把它交給了老師。」

    四聾子問了半天,也問不出個說謊的模樣來。

    於是,他記起那天正是冬至節。還記起了從前的母狼和兔子。斷定這是天意。

    四

    垸里的學校只有一個民辦班。學校三年招一次生。學生從一年級讀到三年級。再想讀就得走二、三十里山路,到下面的正規小學去。一般的情況,讀完三年級以後,無論是家長學生,無人願意每天來回爬幾十里山路,極個別的、老師認為有天份的,才肯收下來在學校里住讀。這種事情,到現在為止,只在那天那個出外做工的初中生身上發生過。

    冬至的老師是靜文的丈夫下山十多次,才請來的。

    這老師姓戴,有四十歲了。垸里人怎麼也看不出他到了四十歲。特別是女人,總是一致地說戴老師只有二十八九的樣子。垸里的女人常將自己醃的豇豆蘿蔔,大碗小罐地往戴老師屋裡送,弄得他屋裡一年四季總有一股酸溜溜的味道。戴老師人極隨和,傍晚放學之後,他便踱到垸中間,一站就是一個時辰,和圍上來的女人們和小孩們說著各種有趣的事,常常逗得女人發痴笑。等到上山幹活的男人都回來時,戴老師就蹭著那雙黑亮黑亮的皮鞋,緩緩地踱到一個很空曠的地方,從懷裡掏出一隻收音機,收聽天上傳來的聲音。

    戴老師還拉得一手好京胡,剛上山的那年中秋節,他一個人又是拉又是唱,又是念台詞,又是數鼓點,硬是將一曲《紅燈記》,從「提籃小賣」唱到「會師北山」。戴老師剛上山那陣,一到夜晚就自拉自唱,後來發現垸里的女人,因聽他唱戲忘了做事,而老挨男人的打以後,就不大唱了。偶爾唱一曲,總帶著一股淒涼味。

    戴老師還會算卦,這是男人們最喜歡的,他算卦從不收錢。讓人將時辰八字報上後,他就拿著粉筆在黑板上演算。結果有準的,也有不準的。不準時,戴老師就找出一本算卦的書反覆地看。

    四聾子極想不通,一連幾年沒有老師肯上山來,為何獨獨來了這麼個怪人,教書兼給人算命。。

    關於戴老師的來歷,有兩種說法。一說是,他在縣城教中學時,與女學生搞皮絆,縣裡擺出坐牢與上山兩條路讓他選,他於是選擇了上山。另說是,他想和老婆離婚,法院說,只分居兩年就可以硬判,他於是就跟靜文的丈夫上山來了。

    四聾子對戴老師的來歷一點也不關心,一天到晚只是著急,如何將冬至攏在身邊。

    冬至自從上學以後,對四聾子不那麼恭敬了,差不多每天晚上都要提一些古怪問題考他。有天早上,四聾子拍打他的屁股,要他別忘了報恩時,冬至竟說,長大了我也要報戴老師的恩。說過這話後,冬至果真常常提出,要去給戴老師作伴。四聾子不肯,但又不得不常常在深夜裡,去戴老師的被窩裡將他夾在腋窩下弄回來。

    有天晚上,四聾子又去尋冬至,師生兩個還沒睡,他聽到戴老師正在教冬至說洋文。頓時,身上冒出一層冷汗。心裡罵道,狗日的,真準備將這野種弄到外國去了,他衝進去,朝冬至甩了兩個耳光,說我是中國人,我不准我的兒子學洋文。

    聽到罵聲,戴老師抬起頭,見四聾子氣得走了五形,便很侮辱人地用眼角和嘴角朝他笑了幾下。

    四聾子平靜之後,老忘不了這笑。他連喝了四天紅芋酒才明白,戴老師的笑大有文章。瞅著靜文不在家。他將靜文的丈夫喚出來。

    四聾子問「你到底還中不中用?」

    靜文的丈夫反問「哥,你說哪裡哪呀?」

    四聾子說「靜文親口說的,你別裝苕。」

    靜文的丈夫怔了怔,喃喃地說「我是不中用,降不住她了。」

    「當初我就勸你莫找沒有開苞的,活該你現在作烏龜,當王八。」

    「靜文不是那種人。」

    「你沒見到她和戴老師見面時的那種神情,要笑不笑的。四隻眼之間不停地扯著繩索兒。」四聾子想起自己和女人間的事,又補充一句,「只有有私情的男女,見面時才笑一笑,不說話的。」

    「不會,不會的,真有那事兒,靜文就不會天天晚上纏我了。」

    「我的話你還不信?真教你當場捉住,還不會將人活活氣死!你是隊長,你說句話,我就去將那戴老師攆走。」

    靜文的丈夫驚恐地說「那可不行,靜文說過戴老師一走,她就去尋死。」

    四聾子一聽傻眼了,說「我還說訛戴老師一下,真有那回事了?」

    靜文的丈夫很痛苦地點點頭,說「我想要個兒子。」

    四聾子差一點說出將冬至給他作兒子的話來,幸虧懸崖邊上及時收韁,他一跺腳走了。

    半路上,碰見了靜文,他攔住她說「要借種幹嗎不找我?」

    靜文不解「借什麼種。」

    四聾子說「人種。」

    靜文說「可惜你不是人。」她說這類話和聽這類話時,已不再臉紅了。

    隔了幾天,四聾子在學校門口見戴老師將什麼東西塞給冬至,他便在半路上截住兒子,搜出戴老師讓冬至捎給靜文的紙條。紙條上寫著靜文,我不能答應,這樣做太不道德了。

    四聾子聽冬至念完紙條上的字後,非常想不通,他明白,那意思是告訴靜文,他不能和她睡。後來,四聾子拿過冬至的鉛筆,將自己過去常在廁所牆壁上塗畫的那種圖案,添在紙條上,再將紙條還給冬至。

    天黑後,冬至回家來,四聾子迫不及待地問「靜文說什麼話沒有?」

    冬至說「說了。她說戴老師真是好人。」

    四聾子問「還說了什麼?」

    冬至說「別的什麼也沒說。」

    四聾了聽了,露出一副很失望的樣子。忍不住踢了冬至一腳,並罵一句「白把你養這大,一點卵子用也沒有。」

    冬至痛得直齜牙,蹲在地上一邊護痛一邊小聲回嘴「你這個四聾子才沒有卵子用,一個字都不認識,只知道畫流氓畫。」

    四聾子並不是真聾,冬至的話讓他吃驚,他咬咬牙,心裡說,得想別的辦法,將戴老師攆走。

    四聾子用力地咳了幾聲,然後「叭」地一聲,將一小砣釅痰狠狠地射在地上。

    這天晚上,四聾子趁冬至睡熟時,用一瓶墨汁將一隻籮筐塗黑了,頂在頭上,去戴老師門口守著,半夜裡,戴老師起床屙尿,隱約聽到門外有一個聲音在響。

    「先生姓戴麼?」

    「戴先生醒了麼?」

    戴老師剛將門拉開一條縫,一個面如磨盤的怪物闖進來,他嚇得大叫一聲,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了。

    四聾子從頭上取下籮筐後,將戴老師抱到床上睡好,又用一支香將枕頭熏了一陣,這才退出去,關好門,一下下地用小刀將門閂撥攏插好。

    戴老師醒後,分不清看見的怪物是真是假,嗅著屋裡的一股異香,覺得頭重腳輕,他強撐著算了一卦後,不由得長嘆了一聲,待冬至早上來找他學英語時,他有氣無力地要冬至告訴同學們,這幾天放假算了。

    早飯後,好多人來看戴老師,四聾子也來了,人們問病因時,戴老師搖頭不語。這時,四聾子要大家都退出去,說自己有話要單獨和戴老師講。

    見戴老師同意了,別人無奈,只好退出去。

    四聾子說「戴老師。你遇上劫了。」

    戴老師大驚失色「你怎麼知道?」

    四聾子說「昨天晚上,我作了一個夢,看見一個女鬼將一隻布袋耍來耍去,還衝著布袋口口聲聲叫著薄情郎,醒來後,我細細一想,袋袋戴戴,戴戴袋袋,這一定兆演戴老師你的事了。」

    戴老師說「袋者代也,傳宗接代是也,不瞞你說,我給自己算了一卦,也是這個意思。看來是靜文在克我了。」

    四聾子怕言多有失,馬上轉到正題上。「依我這老粗看,逃災避禍,你還是趁早逃避一下。」

    戴老師說「我這一走,冬至他們怎麼辦?」

    四聾子說「再讓上面派個教書的不就成了。」

    戴老師說「只是沒理由。」

    四聾子心裡極端鄙視戴老師,罵他象個沒開聰明孔的大老苕。

    四聾子繼續幫忙出主意。「你不是病了麼?也用不著扯白,就說是治病去。」

    戴老師當天就走了,極匆忙的,只帶走那本《易經》和幾本算卦的書,主要是怕靜文知道了來糾纏不放。臨走前,他摸著冬至的頭對四聾子說「這伢兒極有天份,你要好生請人教化他。」

    四聾子連連說「我知道,我知道,我一直在教他知恩圖報,盡忠盡孝——天不早了,你快下山吧!」

    這時,靜文正在用心梳洗,準備去看戴老師,她還沒吃早飯。

    過了些日子,山下突然上來了幾個公安的人,說戴老師犯了法,要垸里人起來揭發他,再後來說戴老師坐牢了。

    四聾子常和冬至說,他替戴老師難過。冬至說他也是。

    五

    四聾子最不愛人說冬至前途無量,他對人說,他沒有別的念頭,只要冬至能報恩就行。

    還在冬至啟蒙上學前兩年,靜文的丈夫終於拗不住上面的政策,決定也學山下,將田地分了。

    這消息來得太突然。

    垸里最早知這消息的,除了靜文夫婦外,就數冬至和四聾子了。

    那天,冬至在靜文那兒玩夠了,回家來問四聾子「父,什麼叫分田分地?」

    四聾子說「你要早生幾十年,趕上土改就清楚了。」

    說了一句後,四聾子忽然覺得奇怪,怎麼冬至這小的伢兒知道分田分地呢?一追問,才知道是在靜文家聽說的,四聾子當即放下碗筷就出門去了,片刻後,又手舞足蹈地大笑著進門來。

    四聾子連夜將籠里的幾隻雞和欄里的一隻小豬仔全部宰了,扒皮拔毛、開膛剖肚,結結實實地熬了一鍋湯,父子倆喝了一整天。

    先是比賽著喝。

    後是比賽著拉。

    垸里人看到他們一會兒不要命地趴在桌邊吃喝,一會兒又看到他們發瘋似地往廁所里跑,都覺得奇怪。

    冬至也奇怪,蹲在廁所里愁眉苦臉地問四聾子「父,咱們這幾餐就將家裡的東西全吃光了,往後怎麼辦?」

    四聾子在另一隻坑蹲著安慰說「你沒經過土改,不知道分田地時的情景,現在家裡越光,到時候便分得越多。」

    晚上睡在床上時,四聾子對冬至說「分了田地後,你就得自己睡個床了。」

    冬至問「那誰給你餵蚊蟲,誰給你焐腳呢?」

    四聾子說「那時,會給你分一個媽媽。你媽會陪我做很多事,你就不用操我的心了。」

    冬至說「還想要個奶奶。」

    四聾子說「要奶奶幹嗎?又不能殺肉吃。」

    冬至說「媽媽陪你睡覺,奶奶陪我睡覺。」

    四聾子想了想說「你想要個人陪睡覺也行,到時候就另給你分一個黃花女伢。」

    這年冬播過後,田地真的都分了。隊部、保管室、公養的豬牛羊和公共的桌椅板凳農具等也全都分了。分完了這些公家東西,四聾子在等下一步。他想下一步一定是分富人的浮財。等到上面來人宣布,現在的一切,二十年不變時,他才如夢初醒,知道這回不是自己盼望的第二次土改。四聾子覺得吃了大虧卻連罵都不能罵一場。隊裡只剩下文化室沒有分,說是留作垸里議事用。四聾子就要冬至有屎有尿都到文化室里去拉,冬至不肯,他便狠狠揍他,邊揍邊說文化室是留給他家做廁所用的。還揚言如果冬至敢將屎尿拉到別處去,他就割他的卵子剜他的。四聾子自己也去拉,但只是在夜裡幹這事,半夜裡被尿憋醒了,放著尿壺不用,非要出門到文化室里去屙。

    冬至帶給四聾子的福氣,自上學以後,便中止了,戴老師走前的那個冬至節,冬至身上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自此以後,倒是四聾子自己說話屢屢應驗。先是說戴老師有劫難,沒多久就聽說戴老師下了大牢。再往後,過陽曆年時,靜文不知發了什麼邪氣,疊了一隻紙飛機,與丈夫在門口飛著玩。飛機在頭頂上飛,靜文的丈夫一邊追,一邊伸手去捉,沒防著腳下一絆,滾了幾個翻身,掉到高崖下摔死了,死時,屁股正壓在紙飛機上,人們於是便想到四聾子曾經罵他將來要「像林彪一樣坐飛機摔死」,可不是一個應驗了麼?

    垸里人背後都說四聾子是一張死嘴屎嘴,都不敢招惹他,怕他咒。

    戴老師走後,四聾子說,再也不會有老師來了,而且連說三遍。

    也真的沒有老師上山來了。

    冬至非常想念戴老師,經常獨自坐在門口,拿著課本反覆讀。四聾子不想讓冬至讀那書,但又怕冬至皎自己的嘴唇,四聾子曾經從冬至手裡奪下過課本,當時,冬至不哭也不鬧,只是站在門檻上,一隻腳在屋裡,一隻腳在屋外,用兩顆虎牙狠狠地咬著下嘴唇,下巴上的血滴成了一條線。四聾子有些慌,當即將這課本扔在地上,轉身走開。

    冬至抱著課本過了一個冬天。開春時,山下的貨郎又來垸里了。四聾子買了一顆糖給冬至。冬至吃了。

    四聾子問甜不甜,還想不想吃。冬至說,好甜、好吃,真想一口吃十顆。四聾子說,你可以用書換。冬至望著貨郎擔子思考了半天,最後還是打定主意,用課本換糖吃。

    幾本舊課本只換了八顆糖。四聾子在一旁幫忙討價還價。貨郎要走,四聾子死死扯住擔子不放。貨郎無奈,只好又補了兩顆糖。

    冬至真的將十顆糖一齊塞進嘴裡,嘴太小裝不下,掉了一顆下來。四聾子彎腰揀起,吹了幾口氣,見粘在上面的塵渣不肯掉,就伸出舌舔了幾下,舔乾淨後,再填進冬至的嘴裡。

    冬至說不出話,但眼光里有很多的感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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