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宮廷里

    夕陽餘暉，距離大軍離開金陵城，已經過去了整整一天。

    金陵城乃至整個大明境內的百姓們，都認為，大軍即將迎來的戰鬥，不過就是強悍的大明軍隊萬千次勝利里的一次而已。

    那些可惡的蠻子竟然還敢從草原深處出來，那麼，便由隴國公率領龍驤鐵騎，把他們再殺一遍吧。

    此刻的金陵城外，已經重新恢復了安靜與祥和，御瓏淇站過的那個山頭，不知何時，重新沾上了一個人。

    那人披頭散髮，穿著黑色的長袍，手裡握著酒壺，裡面裝的是宮廷御釀酒，醇美至極。

    男人倒提著鐵劍，望著斜陽餘暉靜靜不語。

    金陵城頭，巡遊的士兵不知為何，端著弓弩虎視眈眈，內外不見任何閒雜人等的身影，好似寂寥。

    鮮瑜卑站在山頭上，緩緩呵出了口氣。

    天氣已經足夠的寒冷，嘴裡呵出的霧氣又很快的消失不見，他有些無奈的搖了搖頭，看著叢林裡的聲音，忍不住說道：「還躲什麼？」

    話音剛落，數百名身披黑甲，蒙著臉的武士沉默的從叢林裡走了出來，為首的，赫然是皇帝陛下身邊形影不離的老太監，費海。

    費公公有些疲憊的抹掉額前的冷汗，他也不知道為什麼，這麼冷的天氣，竟然還會冒出汗來。

    興許是知道，今天奉皇帝陛下命令來殺得這人，十分危險。

    看著眼前肅殺的軍隊，鮮瑜卑沒有絲毫的驚慌失措，反而越發平靜了起來，他看著費公公冷漠說道：「費公公不在皇帝身邊待著，到這裡來做什麼？」

    老太監費海聽後，蒼白的臉上浮現起了陣陣笑容，對鮮瑜卑說道：「先生，四海將平。」

    鮮瑜卑聽後嘴角咧了咧，隨即忍不住大笑了起來。

    他笑的十分誇張，整個身子幾乎仰倒下去，費公公面色清冷的看著他，阻止了身後蠢蠢欲動的宿衛，拱了拱手之後，有些低眉順眼的說道：「陛下有言，先生對大明有功，特令老奴留先生全屍。」

    四海將平。

    &一個四海將平！」

    鮮瑜卑停止了大笑，冷冷說道：「我們的皇帝陛下，真正乃世間第一人，他說四海將平，那麼誰敢說不是？」

    費公公微笑著再次拱手。

    二十年前沒有殺光的草原蠻子再次出現，給了大明朝絕對的理由和充分的備戰，休養生息二十年，大明帝國有能力面對任何可怕兇殘的敵人。

    三個月，憑如今的龍翔鐵騎，只需三個月，便能屠滅草原蠻子，按照兵部和穆老將軍的設想，即便草原蠻子再像二十年前那般，壯士斷腕護送老幼回遷，只要龍驤鐵騎千里追殺，便可滅之。

    隨即，便是與枕戈待旦的鎮南軍會師，直撲西齊。

    皇帝陛下為這場必將曠日持久的大戰，準備了足足二十年，大明兩位軍神聯手，即便那位西齊公主是龍鳳轉世，也不可抵擋。

    先屠蠻人，再滅西齊，最後清掃北方諸國。

    這個天下，必將在皇帝陛下的手中，實現真正的統一。

    &西齊之戰，必定艱苦無比。」費公公嚴肅說道，「陛下已經決定，到時由公主殿下代表皇室，坐鎮西北道，想必到時有梁施總督的輔佐，公主殿下定會不辱皇室威嚴，替陛下掃蕩西北，一統天下。」

    鮮瑜卑的眉頭微微皺了起來，隨即想到了個十分可怕的結果。

    費公公見他已經抽出了鐵劍，便退到了宿衛們的身後，淡淡說道：>

    數百名精銳的皇家武士們，沉默的向鮮瑜卑衝去，一場無聲無息的對決眨眼間便展開，隨即變得血腥無比。

    鮮瑜卑的手段已經超出了凡人所能理解的範疇，那柄平平無奇的鐵劍無情收割著宿衛的性命，但即便如此，宿衛的人數占著極大的有勢，他們悍不畏死，前仆後繼，完全不管身邊同伴的死亡與重傷，猶如狼群死死圍住了鮮瑜卑。

    &生，您不是神，今日必死。」

    費海公公站在遠處，看著鮮瑜卑緩緩說道：「自你第一次為陛下殺人，便有人暗中觀察，這六百名宿衛，是陛下派專人研究了你的功法之後特別訓練的死士，為的，就是今天。」

    鮮瑜卑手裡提著顆人頭，隨手拋掉，手中鐵劍猶如狂風閃電擋掉了所有射過來的弩箭，拔地而起，沖向山頭下的官道。

    只要進入皇家園林，憑鮮瑜卑鬼魅般的手段，便再也不可能追捕得到。

    費公公見狀，冷漠的揮手道：>

    宿衛們猶如洪水般衝下山頭。

    追殺持續了一天一夜，沿途的道路上布滿著宿衛的屍首，而站在齊鳴山頭的鮮瑜卑，已經渾身是血，身形搖搖欲墜。

    費海公公咳嗽了聲，看著身邊只剩下兩百餘人的宿衛，心中寒冷無比。

    陛下不愧乃心懷天下之主，似鮮瑜卑這等會對大明帝國造成極大危害的貨色，定要除之後快。

    月光下，鮮瑜卑提著已經折斷的鐵劍，抹掉嘴角的血水，又看了眼肩膀上那道深可見骨的傷口，無力道：「當年，如果不是晨晨死前的叮囑，我就該把他給殺了。」

    &在......」

    鮮瑜卑露出了一絲慘笑，看著費海笑道：「至少，我還能殺了你。」

    說罷，他調集體內殘留的勁氣，猛然揮出一掌。

    天地之間仿佛有雷鳴響起，面對這排山倒海般的一掌，費公公渾濁的眼睛頓時眯起，同樣打出了一掌。

    鮮瑜卑跌落山崖，費公公的雙腳陷進了堅硬的地面，無法自拔。

    在宿衛的幫助下掙脫開來的費公公，緩緩走到山崖邊上，看著下面的波濤洶湧，隨即上馬，往金陵城趕去。

    皇宮內。

    今日的皇帝陛下不知為何，起得晚了些，在皇后的服侍下穿好衣物，現在正是新年，不用上朝的皇帝陛下心中卻依然還有許多事情，有些不適應的看了眼身邊低眉順眼的小太監，皇帝陛下問道：「費公公，還沒回來？」

    小太監急忙跪下回話：「回陛下，老祖宗還未回來。」

    皇帝陛下點了點頭，一旁的紀皇后見陛下有些魂不守舍的模樣，取笑道：「陛下啊，真是一天都離不開費公公。」

    皇帝陛下牽強的笑了笑，領著皇后去太后住處請安，又等著大婚不久的邸朗領著太子妃與側妃來請安，一家人圍在一起吃了頓飯後，皇帝陛下便習慣性的回了御書房。

    案上的奏章依然如小山般堆著，如今正在對外用兵，北方各道的奏章猶如雪花，皇帝陛下欲要提筆，卻發現硯台已經乾涸了許久，那個小太監卻還忙著為自己盞茶倒水，實在太沒眼力勁。

    就像紀皇后所說的那樣，自皇帝陛下從浣衣局來到皇宮，坐上太子之位，最後登基，他的身邊永遠跟著一名叫費海的太監。

    幾十年了，當年那個長相還算俊朗。身姿魁梧挺拔的年輕太監，已經成了個蒼老的老叟，但費海卻依然陪在皇帝陛下身邊，就如同當年一般。

    那名小太監為皇帝陛下沏好茶後，開始小心翼翼的磨墨，皇帝陛下提著筆，明顯露出了不耐煩的神情。

    清水倒得太多，手腕的力道不夠，這樣怎麼可能磨好墨？

    真是一群廢物。

    皇帝陛下心中不痛快，果然這宮裡太過冷清了些，讓這幫奴才都沒主子伺候，才會如此的無能，就連磨墨都不行。

    但皇帝陛下心中清楚，這個眉清目秀的小太監，是費海離開之前，特意留下的人，值得信賴，伺候主子的能力也極其出眾。

    可這人啊，果然還是老的好。

    皇帝陛下搖了搖頭，提筆蘸墨，開始批閱奏章。

    不知過了多久，皇帝陛下忽然發現，磨墨的細微聲音又重新開始變得熟悉起來，他擱下了筆，看著身邊不知何時已經回來的費公公，微笑說道：「這麼一趟苦差事辦完，你也該歇會再過來。」

    &礙事，不礙事。」

    費公公急忙笑了起來，摸了摸額頭上的汗珠，低頭說道：「老奴與宿衛，在齊鳴山攔住了鮮先生，與他對了一掌，老奴確定.......先生不可能再有活下去的可能。」

    &以防萬一，老奴還是讓當地守衛統領派人搜查，死要見屍，請陛下放寬心。」

    皇帝陛下的眉頭在聽完費公公的話之後，漸漸皺了起來。

    費公公輕輕笑了笑，幫皇帝陛下把那些奏章分類歸納，很快，原本有些凌亂的御案重新整潔了起來，費公公又準備去做點兒什麼，總之，他不想閒下來。

    &了。」

    皇帝陛下語氣有些生硬，喊住要去給火爐加碳的費海，說道：「這些事有奴才去做，你做什麼。」

    費公公重新回到皇帝陛下身邊，輕聲道：「老奴啊....總得為陛下再做點兒什麼才行。」

    皇帝陛下深吸了口氣，翻開一本奏章，不知為何忽然動了火氣，指著某處說道：「河北道雪災，這本是意料中的事情，可朝廷的救濟糧草卻遲了整整半個月才到，死了足足三千多百姓，這個知府該殺。」

    費公公急忙說道：「陛下，今年的雪災比之以往都要厲害，劉總督和那位李知府都盡力了，罪不該死。」

    皇帝陛下扔掉蘸著硃砂的毛筆，靠在椅背上看向費海。

    費公公的臉色較之以往更加蒼白，薄薄的嘴唇上沒有絲毫的血色，平靜說道：「陛下，老奴知道您的苦處，可這殺孽.......」

    &不了多少人了。」

    皇帝陛下打斷了費海的話，看著他說道：「待平定西齊，朕便退位給太子，以後便去城外的行宮住著，最多也就三四年的光景，到時，你也能閒下來，平日裡陪朕下下棋，陪太后說說話就好，其他的事情用不著你去操心。」

    費公公笑了起來，跪倒在地上微笑道：「其實老奴啊，還是喜歡以前在浣衣局時候的日子。」

    &時陛下還小，老奴和其餘的兄弟姐妹們，從嘴裡摳食，幫著太后娘娘一起撫養陛下，那時候的日子雖然苦，可，可就是過得舒服。」

    皇帝陛下低頭，看著腳邊忠誠的老僕，眼角止不住的抽搐。

    費海重重磕了個頭，低聲道：「陛下，您是最英明的君主，能輔佐陛下，是老奴這輩子最自豪的事情。」

    &主殿下的事兒，您也不用太擔心，她畢竟是您的親生女兒，會理解您的。」

    費海的語氣急促了起來，好像怕自己說不完話一般：「還有，皇后娘娘讓御醫煎的藥，您多少喝一些，對身子好。」

    &下，您少熬夜，今後的國事，可交託給太子殿下，殿下乃人中龍鳳，定不會辜負您的期望。」

    &下，照顧好自己。」

    費海公公從地上艱難的爬了起來，努力的去尋了個椅子坐下，他的胸口殷紅一片，狠狠嘔出了幾大口鮮血，顯得極其痛苦。

    皇帝陛下的神情極其落寞，看著費海說道：「早知如此>

    &下是信任老奴，老奴即便是死了，臉上也有光。」

    費海公公笑了起來，仔細看著皇帝陛下的容顏，從他還是個牙牙學語的孩童時，費海便伴在左右，陪伴了幾十年，終於還是要離開了。

    死之前，幫陛下解決了心腹大患，死的也其所。

    費海公公覺得眼前忽然模糊了起來，於是便緩緩閉上了眼睛。

    門外，端著一盤蜜餞點心的小太監低頭走了進來，餘光瞄到正坐著的費海公公，心中暗暗吃驚，心想，老祖宗不愧是陛下最寵信的人，竟然能被賜坐。

    可老祖宗怎麼好像睡著了，怎麼嘴角還有血？

    小太監心中疑惑，偷偷看向皇帝陛下，頓時被嚇得跪在了地上。

    皇帝陛下的臉色十分難看，手中的那本奏章已經被捏成了廢紙，隱有血跡從指縫中緩緩流出。

    這時，太后娘娘在紀皇后的陪同下走了進來，婆媳二人說說笑笑，待看見臉上滿是血污的費海公公，太后娘娘心中頓時一驚，快步走向前推了推他，取笑道：「老東西，怎麼在這裡睡著了？」

    費海公公沒有回應。

    太后娘娘笑著，然後攥著費公公的衣襟，臉色聚變，寒聲叫道：「狗奴才，本宮都還沒死，你怎麼能死！」

    &海！」

    太后娘娘的聲音陡然悽厲了起來，髮髻上的珠花首飾不斷顫抖，大明帝國最尊貴的女人此刻猶如個悲慘淒涼的老婦。

    &給本宮睜開眼睛，本宮讓你睜開眼睛！」

    紀皇后吃驚的看著眼前發生的一切，還不知這到底是為什麼。

    皇帝陛下靜靜的看著，無聲無息。

    &年你在浣衣局是怎麼說的，你說要照顧我們母子一輩子！」

    太后娘娘跪倒在費海公公屍體邊上，捂著胸口痛苦不堪的叫喊：「現在，現在你怎麼就死了，怎麼就死了！」

    &死了，我怎麼辦！」

    &說話啊！」

    數十年前，當那個負責打掃宮殿的小宮女在發現自己懷有龍種時，心中沒有喜悅，有的只是無邊無盡的恐慌和對未來的絕望，而在那時，是一個名叫費海的太監，在她身旁不斷的安慰和鼓勵，幫助她生下了皇子，幫助她坐上皇后的位置，幫助她的兒子，當上了太子，當上了皇帝。

    費海比太后娘娘大了整整十四歲。

    任誰在最絕望的時候，身邊忽然出現了個發自內心幫助自己的人，都會忍不住感激涕零，甚至產生一些別樣的情緒。

    可她是懷有龍種的女人，他不過是個太監。

    而當她成為皇后，成為太后，母儀天下，輔佐皇帝時，他只能默默的站在一旁，靜靜守護。

    知道太后娘娘與費海公公那段隱晦感情的人們，早已在當年血洗浣衣局時便死光了，這世上有誰知道，太后娘娘心裡一直存在的人，不是先帝，而是一個太監？

    這很荒謬，也很理所當然。

    &禮監掌印太監，費海，心系皇室，勞苦功高，特賜珠冠蟒袍，賜一品國公禮，厚葬之。」

    皇帝陛下緩緩把話說完，用了很大的力氣才從座椅上站了起來，在皇后的攙扶下緩緩往門外走去。

    &帝！」

    太后娘娘喊住了皇帝陛下，寒聲道：「他已經死了，今後......誰都不准死！」

    皇帝陛下看向自己的母親，沉默許久之後說道：「母親，誰都會死的。」

    說完，便走出了御書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