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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破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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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日中央官署御史台的府衙中,與鑾駕隨之同來的還有陳婉和小兒子雍王。

    江懷懋來此,原是特地來看望連日加值的御史台官員,順帶看一看案情進度。因是午後歇晌的時辰,他也沒多留,只對諸官撫慰了幾句,便擺駕回了未央宮。

    走時,把雍王母子留了下來,與蘇彥笑道,「兕奴路走得穩當,這兩日還能舉弓了。他阿母歡喜,成日鬧騰朕,這會聞朕來你這處,非要給你瞧瞧。」江懷懋坐上御輦,「你正好指點一二。」

    「能勞駕表兄嗎?」陳婉自誕下兒子後,傷了根本,大半年調養總算補出一點氣色,這會不計君臣禮數地開口,竟有幾分年少俏色。

    蘇彥笑應,「修成文武藝,報以帝王家。」

    江懷懋一拍他肩頭,朗笑離去。

    蘇彥從陳婉懷中抱來雍王,將他扶在地上,哄道,「殿下走走看。」

    陳婉環顧四下,地闊天朗,金烏流光,只低聲道,「表兄可否借一步說話?」

    「此乃御史台府衙正殿,上懸「清廉正阿」四字,特避之而言語,怕話也不是話,事也不是事。」蘇彥也沒抬頭,只蹲著身子,慢慢鬆開扶在雍王臂膀上的手,緩緩後退,引孩童往前走。

    陳婉沒想到蘇彥一開口便是如此犀辛直白,一時間有些發怔。反是蘇彥,話語接連而來。

    「相比於內室廳閣屏退左右,合門掩窗,這處四方天地,禁軍侍衛在數丈外,奴僕黃門不喚不敢來。婕妤有話,不會落於六耳。」

    「殿下,慢些走。」蘇彥不忘引逗孩子。

    尚不足十月的孩童走得確實很利索,但蘇彥還是抬臂護著,官袍寬大的袖擺靜靜垂下,只隨他後退稍作晃動。

    陳婉無法,只得隨蘇彥的方向跟上孩子,「表兄既這般直爽,婉兒便也不繞圈子了。我來此作保一人,還望您高抬貴手。」

    「這起勢不錯,殿下定同你父皇般,騎射俱佳。」蘇彥看孩子兩手擺出一副挽弓搭箭的模樣,遂將他孩中的撥浪鼓拿下,給他修整姿勢。

    「對,就是這般。」他面上笑意春風化雪,卻問,「少府卿杜亮?」

    陳婉和蘇彥稱得上一句青梅竹馬,孩童時作為皇親國戚沒少一起來過這未央宮。舊人故地,原該輕鬆自在。然如今身份轉換間,她以帝妃之身,面對法冠朱袍的司法重臣,竟生膽怯、起冷汗。

    「若是為他,婕妤就不必開尊口了。」蘇彥晃著撥浪鼓引逗孩童,「少府為九卿之一,年奉二千石。他到任不過一年,城郊宅邸搜出萬石不止,更有黃金五十斤,白銀兩百斤。而他所得官中恩賜,祖上余財、往昔俸祿,三者統而算之,尚不足五千石,十金爾。如此貪污數目,足矣死罪。他供認不諱,已經畫押。御史台亦已封卷,無有贖罪之可能。」

    「你故意的!」陳婉遠山眉拱起,步搖晃動纏上髮髻,勉強壓聲道,「你莫欺我不懂律法,我也曾閱過,即便定案,封卷時間根本就是由你們御史台自己把控的。你這般快封卷,分明就是故意為之。」

    「御史台既有自主擇定封卷時辰的權利,臣便是依律行事,何論故意二字。」蘇彥抬眸看她一眼,把撥浪鼓還給孩子,溫聲道,「乖,到你阿母身邊去吧。」

    陳婉上來牽過孩子,強撐笑顏與他抵額親昵,卻見蘇彥站起身,朱袍沐光,身影修長。在她三步外,如玉山巍峨,潔潔而立。

    風裡又起他的話,貫入她耳際。

    「但杜亮之卷案封卷,臣確是故意的。」

    「你——」陳婉口喉如堵,思緒散亂。

    明明是自己找上門來,卻惶惶啞口不得言。

    「沒旁的意思,就是給你京兆陳氏一個警告。」蘇彥轉過身來,「我知道,我封閉禁中審案,你父兄話頭遞不到我處,便譴了你來。說白了,你父兄要保杜亮,也非真要保他的命,不過是好不容易在九卿中有了自己的人,欲給雍王添勢罷了。話說回來,臣雖提出限制贖刑罪,但還不曾真正通過實行,你們陳氏要保一人,律法之內,贖金足夠,臣自可抬一抬手。但是,臣抬過手了,是婕妤自己不要的。」

    陳婉避過蘇彥愈漸銳利的目光,且怯且撐,「表兄何意?」

    蘇彥這回將她看得久些,冷嗤道,「從正月間陛下與臣提起,欲擇你陳氏九郎配與端清公主以沖喜,到二月間少巫入公主府作法,我都給過你機會。」

    「你莫與我說不知陳九郎品性,長安城十八坊銷金窟里拿著五石散當膳用的混賬,你是抱著什麼心思敢提議讓他娶天家公主的?我攔了這姻緣,道的是你不知他已有婚配!此乃其一。」

    「其二,少巫入公主府作法,欲借作法之機在府中埋下寫有陛下生辰八字的桐木人偶,以布巫蠱之術,以此為引陷害安王,當他二人同謀,可對?前五次作法後,我清理九華閣院落搜出一回,東西暗送你宮中,你卻絲毫不知悔改。至最後一回人數多至八十一人時,還敢故技重施。我到底還是容崔太僕打死了藏納人偶的少巫,毀了人證。」

    「我以為,至此兩條人命,能讓你們收斂些,結果呢?」

    話之此處,周遭靜了一瞬。唯有孩子手中撥浪鼓不慎落地,發出「咣當」一聲,格外突兀。

    年輕的御史大夫迎面往帝妃處走去,冠正袍平,神色溫和,將撥浪鼓撿起,含笑遞給幼子。

    然笑不答眼底,話輕而淬冰。

    「結果你們變本加厲。你竟以公主年幼捕蛇之技,誘安王捉蛇入抱素樓與公主玩樂,事前又派人換以沒有去除毒牙的蛇。」

    「我」陳婉咬唇搖首,兩手幾欲抱不住孩子。

    蘇彥伸手拖住孩子,示意她站穩,「你不必否認,當年公主在樓中捕蛇,在場就三人,我與公主皆未與人言,便只有你。」

    「對,是我。」陳婉深吸了口氣,抱緊孩子,強做無懼狀,「雙王奪嫡,本就是你死我活的事。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不過是我先動手罷了,我總不能束手等著安王拔刀砍過來吧!反倒是你,蘇氏乃士族首領,統領世家門閥,你以為你能獨善其身嗎?」

    日頭微偏,午後陽光穿過茂葉層,投下斑駁陰影。

    「你不必激我,亦不必試我。」蘇彥愈發平緩,尤似幼時給她溫書複習,將話語重來,「我蘇氏傳世九代,前五代先祖以軍功立世,平山定江,從未參與黨派之爭;後三代先輩建起抱素樓,育文官入朝野,亦不曾偏頗擁護;故而到我手中,亦是如此。」

    他走過一步,背對陳婉,抬眸望「清正剛阿」四字,「天下至尊位,你們但憑本事,無論何人上位,我蘇氏一門都會稟承先祖遺訓,用心輔弼。」

    「但是——」他轉身盯住帝妃,「莫碰端清公主,否則我能斷一個少府卿杜亮,也能斷旁的。」

    秋風拂又歇,地上人影動又止。

    「表兄之言,我記下了。」陳婉終於頷首,「只是有一事我實在不懂,明明你我才是姨表至親,吾兒才是你的外甥,一個端清公主,如何值你這般維護?」

    類似的問題,趙謹也問過。

    如今陳婉又問。

    蘇彥卻覺莫名,他對她好,為何需要理由。

    這日之後,雍安兩派爭鬥依舊,只是江見月的日子確實安穩許多。

    她並不知道蘇彥這日在御史台府衙為她做的事,說的話。

    但她很清楚,她能夠擁有的平靜歲月,在這個世道時局裡,除了他再不會有旁人能給與。

    但她更清楚,若她只是當年抱素樓中的「蘇見月」,蘇彥或許可以護她一生。但她成了天家女,蘇彥護得了她一時,護不了她一世。

    是故,腿傷好了之後,她亦不再前往抱素樓,理由是讀的書已經足夠,人也一日日大了,不好總往外跑。於府中看看書,學一些女紅刺繡,也很好。

    江懷懋聞言,很是歡喜,道,「女郎本該如此。」

    蘇彥入府看她。


    她頷首,「確實這般想的,父皇早先便是這個意思,要我學學女紅刺繡靜心理氣。他身子不好,如今順他的意,也算我一點孝心,何樂不為。」

    半晌,她小心拉上蘇彥袖角,「也不全是真話。轉年雍王也要入樓中,兩位阿弟都在,我還是避開的好,免作池魚受災。」

    蘇彥聞這話,終於攢出一點溫柔色,「那空時你來挑些愛看的書擱在府里。罷了,不勞殿下往外跑,臣給您送來。」

    轉眼入冬又新春,公主府愈發府門深閉。

    因為江懷懋的舊疾又發作了,公主一如既往,數月跪於佛堂間為父祈福,染一身辛辣燭香。直到天子病情重新控制住,她也未再撤燭台,只每日朝誦經文暮抄經。

    江懷懋聞言,很是欣慰,道有其母慈心之態。

    後又有一事,為天子大讚,譽其為女中典範。

    是年,明光三年冬。

    十六歲的夷安翁主被指婚給京兆陳氏家的兒郎。

    很明顯,這是天子撮合下,雍涼功臣一派和世家門閥的一次利益聯姻,意在為雍王添勢。

    兩王多番爭奪,江懷懋到底還是偏向了陳氏母子。

    一則雍王的確聰慧出色,勝過安王許多。

    二來江懷懋自己身子愈發不如從前,遂不願在再看他們兩方拉扯,意欲早定國本以防萬一。

    只是沒有將步子邁得太大,畢竟安王身後的雍涼派個個都是手握重兵的封王,雖與江懷懋是結義兄弟,但是江懷懋並不想將關係弄僵,兵力內耗,畢竟來日還需他們鞏固社稷。故而擇了五王中最為忠義,同自己關係最好的梁王,譴其女與世家聯姻,以作表率。

    卻未曾想,夷安翁主是個烈性,也不管對方是俊才還是孬人,知曉自己如棋被擺布利用,在府中鬧得天翻地覆,甚至以死明志。

    這樣一來,便徹底把打算以懷柔政策引諸王扶持雍王的天子,架了起來,一時間進退兩難,很是不好看。

    端清公主便是在這個時候出的面,入梁王府勸服夷安翁主。

    誰也不知她是如何勸導開解,反正晌午入的翁主閨房,晚間出來時,翁主已經抹了眼淚笑盈盈送她出府。回頭向天子與雙親告罪,道是自己不懂事,只是想多留母家盡孝,亦覺嫁人為婦後困於後宅,會失了官職。

    梁王妃跺腳,「陛下恕罪,這孩子盡憋著不說,虧得公主知她,讓她把話吐了出來。」

    江懷懋撫掌大笑,「莫怕,便是嫁人你還在長安城中。端清給你請了官職,不僅保留,且給你加二百石,這會你能管三十人了,如何?」

    夷安翁主叩謝天恩,厚著臉皮道,「如此我的院子可否建大些,婚期延後些,到底還想多作幾日閨中女郎。」

    江懷懋要的本就只是一桿代表風向的旗幟,旁的自然都好說,金口應許。

    這事後,江懷懋贊長女,為人子代父分憂乃大孝,為女子尊嫁娶之儀、教化旁人堪有婦德。此乃聖懿仁皇后之懿德也,堪稱女中典範。

    春雪皚皚未消,公主跪謝天子讚譽,侍奉在側,「化雪路滑,父皇若有事,傳兒臣面聖便是,何必來親府中徒增風寒之險。」

    江懷懋坐下緩了緩,愈發蒼黃的面龐爬起兩分笑意,攏著女兒奉上的暖爐,「聞你這處,佛堂置得更大了,又請新佛鑄金身,誦經書千卷,引梵音陣陣,大慈恩寺的高僧道乃紅塵權貴地難得的虔誠清淨處,父皇來歇一歇。」

    江見月頓悟他的意思。

    今歲乃明光四年,新朝歷經三年整,邊地戰局稍有緩勢,朝中立儲也初現明路,律法制度、官職調整亦在蘇彥領導下初具雛形。

    江懷懋是馬背上的天子,便想趁有生之年,難得的平緩時光再品一品縱馬馳騁的滋味。但礙於他日漸衰弱的龍體,已經不可能外出巡視,上馬赴邊,遂在上林苑定了一場秋彌。

    同時也傳了在外的三王回京,看一看未來的繼承人。

    故而,陳氏處,雍王雖才四歲,但也擇了弓馬嫻熟的良將日夜教導,不求狩獵奪魁,只願在雍涼各王面前,讓他們看到這絕非文弱郎君,乃是文武俱佳、可以堪任的儲君。

    而唐氏處,也不曾鬆懈,亦想藉此機會翻身。

    是故,宮中兩處,熱火朝天。

    大抵是病中喜靜,雖未被兩處叨擾,但還是擇了公主府更幽靜地打發時光。

    結果,這將將在席上坐下,便見公主案上堆放的書籍,不是上林苑地勢圖,便是各處路途要塞的注意點;不是林中猛獸的習性忌諱,便是座下馬、手中弓的挑選。

    「試試身手便罷,你這也想一舉奪魁呢?」江懷懋瞧著女兒寡淡無色的面龐,尤覺愈發像髮妻謙默沉靜的樣子,無趣但也溫順。

    只是難想像在人群中發光的模樣。

    果然,公主垂了眼眸,淺笑溫言道,「父皇抬舉兒臣了,兒臣不過是想著上林苑到底不在宮中,查閱了些資料典籍以保安全。您瞧,譬如虎圈中不可有異味,猛獸多受刺激,亦躁亂,那便不能薰香。再比如馬兒於靜聲處不可聞聲響,否則亦發狂兒臣不該避著些嗎?」

    「杞人憂天,你啊真是愈發像你阿母。」彼時蘇彥伴駕在側,江懷懋指了指道,「你師父還說你騎射甚好,這膽子可不像厲害的。」

    「罷了,一會讓你師父留下,好好與你說說那處設施,把心放回肚子裡。」

    御駕回宮後,蘇彥奉旨留下,但卻沒有給她講設施好壞,安全與否,只和她道,「官中供應的弓馬若不習慣,虛室生白台北苑養著駿馬,牆上列著雕弓,任你挑選。或者秋彌時,來我處與我一隊,師父獵鹿給你。」

    小公主抬眼看她,難得的眼中光亮勝過金色新月。

    蘇彥有些恍惚。

    這兩年小姑娘的確安靜乖順,但他總覺她暮氣沉沉,宛若死水。

    他好不容易將她養出一點孩子嬌憨模樣,不知何時又被打回原形。

    「皎皎,你不開心,是不是?」

    小公主笑,「平安就好。」

    蘇彥輕嘆,確實平安難得。

    府門送別蘇彥,她忽又道,「師父,我會開心的,你放心。」

    蘇彥含笑頷首,掀簾上車,車角蓮花風鐸迎風作響。

    時光打馬,轉眼丹桂飄香,楓燒半山。

    江見月沒有敷衍蘇彥,她真的越來越開心,越來越快活。

    尤其是八月二十,秋彌日。

    她脫掉素日不離身的青碧衣衫,換皂靴,著朱裝,滿面春風前往上林苑。

    臨去前,她在佛堂,燒掉了數百個日子抄寫的經文。

    炭盆火苗高舔,她背脊筆挺,手持清香,恭恭敬敬向亡母靈位磕了三個響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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