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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剝筋剔骨恨難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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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麼?謝相也不至於將他的休假書給駁回來吧?

    寡月不解地皺眉,接過古雅手中他寫的請辭後,問了一句:「謝相還在麼?」

    「在吧,我來的時候還沒有出來。」

    寡月箭步流星的朝學士閣走去,謝相意欲何為?

    學士閣前大學士已將謝贇送出,正巧瞧著陰寡月和古雅一前一後的走過來。

    寡月朝大學士與謝相作揖行禮。

    大學士看了一眼謝相又看了一眼寡月,道:「靳南衣,時候已晚你先回吧,本官要去送謝相。」

    謝贇鳳眸微縮:「不如靳南衣送本相一趟吧。」

    寡月微愣片刻後,跟了上去。

    「你是來問本相為什麼不給你休假的嗎?」青年溫和的說道,依舊是一臉的平靜。

    「求相爺成全,下官需要這個假期。」少年止步拱手說道。

    「可你可知你將這翰林院中一些人這一生的假都給休了去,你身上的傷勢真的這麼嚴重嗎?」青年挑眉道。

    寡月震了一瞬,儼然不知謝相為何會對他休假之事這般介懷。

    「靳南衣,本相將將與大學士商量,這次皇室春季祭祀,由你撰寫祭文。」

    「……」寡月抬眸凝著青年,這謝相到底是何意?

    還是為了謝家對他處處刁難?可是他離開長安一段時間不是更如了謝氏姐妹的意嗎?

    「相爺……是何意?」

    謝贇步下一滯,偏頭望向寡月:「你想說什麼?」

    寡月拱手道:「謝相此舉,是於公還是……於私……」

    謝贇何等人物又豈不知他此語言下之意。

    「靳南衣,你大膽。」

    青年語氣依舊平靜,只是從容之間帶著些許慍怒。

    「下官……不敢,相爺……恕罪。」

    少年拱手,白色的寬袖垂了下來,眉頭微蹙,臉上似有不甘。

    謝贇深凝一眼少年,再道:「罷了,你回去吧,翰林派與你的任務並不重,至於休假別再提了。」

    青年未看少年此刻的神情,拂袖離去。

    ●

    寡月回到家的時候已是申時末了。

    衛箕上前來開的門,寡月勾唇笑問道:「用了飯沒有?」

    「九爺……九姑娘將將用下。」衛箕答道。

    寡月頷首,邊隨著衛箕往正廂里去,又邊問道:「九兒今日可有問我的事情?」

    衛箕偏頭意味深長地瞧了自家主子一眼,搖搖頭道:「沒有。」

    「她可說宅子住著……怎麼樣?」

    「衛箕沒有問……不知九姑娘……是何意。」衛箕又望向自家主子,主子到底想問什麼?

    寡月緋紅著臉,許久,將走過院子的水池子,又穿過長廊的時候又問道:「她今日……沒有問過我嗎?」

    衛箕頓時扶額,算是明白了自家主子的意思,主子是說九爺有沒有想他?

    衛箕想了想,覺得似乎九爺一整天都在「自娛自樂」並不像有多想主子的樣子。

    「主子……」衛箕撓撓頭,感受到素衣少年凝著他的目光愈加認真了許多,心頭一緊,支支吾吾地道了一句,「九……九爺……」說什麼呢?衛箕暗自著急。

    忽然靈光一閃道:「九爺說院子裡的鞦韆搖椅好,對,九爺今兒個一早上起來就說您找人做的搖椅舒服。」

    素衣少年,眉頭一動,游離的目遠遠的望向花園那處,新種的紫藤樹下那新木鞦韆搖椅。

    他眉頭一展,面色和緩了許多,連唇角也帶著笑意。

    衛箕長吁一口氣,他便知道主子今日定是遇上啥不高興的事情了,雖然主子喜怒不形於色,但是這般反常,衛箕伺候主子這麼長時間還是頭一次瞧到。

    「主子還沒有吃飯吧,主子等著,衛箕給您端飯來。」衛箕說道想趁機開溜。

    寡月點點頭,道:「我去見九兒,給九兒也備一碗米飯吧。」

    「是,主子。」衛箕頷首後,一溜煙的跑開了。

    邊往廚房趕,衛箕邊想,那明日他與九爺回江南的事情,還是由九爺自己同主子說吧,他可不敢冒險惹主子不快了。

    ——

    寡月瞧著正廂的燈還是亮著的,一推門進了廂房。

    顧九吃完飯再園子裡轉了轉,剛練完劍就在房裡坐了會兒,正捧著茶喝上,就瞧見寡月進門了。

    「回來了?」她微勾唇一笑,淺淡道。

    少年竟是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頭,頷首。

    顧九笑道:「回來了正好,明日我要隨官車回軒城了。」

    「嗯?」少年猛地抬頭望向顧九,「怎麼是明天,不是說……」

    他方上前一步,忽覺自己失態,側臉,轉身掩上了門。

    「蕭大哥去問了,後日早上甄大人不回去了,便讓我隨著官車回去。」顧九捧著茶從容道。

    寡月卻是怔怔地站在那處。

    「不能過幾日,我讓蕭大哥也陪你……」

    「不了。」顧九打斷了寡月的話,少年的眸色瞬間黯淡下來。

    「我回去還有許多事情要處理。」

    少年薄唇輕顫了下,垂下眼帘,終究是未再說什麼。

    顧九看著一旁煮沸了的茶水將小銅壺提起,未曾多說什麼,素手給陰寡月沏了一杯茶,放在桌子上。

    寡月凝了顧九一眼,似是輕嘆了一口氣上前去,茶水還很燙,冒著熱煙,他沒有立刻去用,而是輕道了一句:「我可能不能回江南……」

    他抬眼,小心翼翼地打量著顧九。

    顧九眉目一動,放下茶杯方道了一句:「無妨。」

    素衣少年似是震了一下,鳳目陰鷙。真的無妨嗎?……

    正巧這時候衛箕端著晚膳在門口敲門。

    「主子,晚膳來了。」

    寡月深吸一口氣,又起身,將大門一把拉開。

    衛箕愣了一下,顯然不知裡頭是何情況。

    「給我吧。」

    寡月柔聲道,衛箕忙將案盤送上前,見主子要闔上門,忙道:「主子,一炷香後我來送中藥。」

    寡月點頭後,又掩上門,衛箕才走。

    衛箕暗自長吁一口氣,朝廚房走去的時候正好瞧見小易。

    易書敏呵呵地朝他笑。

    衛箕卻是擦了一把冷汗,白了易書敏一眼,道:「等會兒,你熬的藥你自己送去。」

    「為什麼?」小易凝眉道。

    「不為什麼,我感覺主子今天心情不好。」衛箕嘟囔道,「也不知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我送就我送,哎,奴才難做,主子也難做,你看咱家主子,娶媳婦兒跟取西經似的,唉!」

    衛箕偏頭睜大眼望向易書敏:「這你也知道?」

    小易凝著衛箕意味深長的一笑:「不和你說了,主子的藥浴還有藥湯我都得備著了。」

    「去吧去吧。」衛箕揮揮手。

    ●

    寡月將晚膳放在桌案上,卻未曾想過用膳。

    許久,回過神來的顧九才放下手中的茶杯。

    「怎麼還不用,快涼了。」女子柔聲說道。

    那人身子顫了一瞬,心中暗道了:她平靜的就如同一縷輕煙,而他坐在這裡,卻如同一個多餘的人一般。

    難道,時隔多日,他於她,已成為可有可無的一部分了?

    那麼昨日?

    昨日種種,不過是寂寞之時,聊以慰藉的一場做戲了嗎?

    少年擱在腿上的手顫抖了一瞬,骨節微微泛白,他面容平靜,幽深若古潭的眼眸里卻是激流涌動。

    末了,當女子溫柔的手盛上一碗米飯放在他面前的時候,他才回過神來,恍然間,那女子已站在他的面前。

    「怎麼還不吃呢?」

    她微微皺著眉頭,讓他一瞬心緊,他以為她生氣了。

    而此刻她肯同他生氣,再他看來都是一件欣慰卻又難過的事。

    「我知道了,你一定是等著我給你添飯。」

    女子勾唇,昏黃的燈影映襯著她巴掌大的清秀小臉,更增添幾許柔美。

    他痴傻地接過飯,竟是先前的一切情愫煙消雲散,什麼休假被駁回,什麼她不在乎他,都不那麼重要了……

    他本來就是一個,那麼容易滿足的人……

    顧九將菜朝寡月面前推了推,又道:「快些吃,別傻看著了。」

    又用另一雙筷子給他夾菜。

    寡月機械地拿起筷子,猛地扒起飯來,他只知道要聽顧九的,卻連自己在幹什麼或許都不那麼清楚。

    顧九見他動了筷,才坐下。

    「等我。」

    她沉聲道,沒有多餘的話語,只有一句等她。

    少年預料之中的一顫,頓了一下,點點頭,又繼續扒飯。

    他鼻頭微微有些發酸,眉眼又似有氤氳之色,他想開口道一句:「快點……」又覺得喉中艱澀,米飯的香甜在他口中全成了苦澀的味道,他不想給她太多的壓力,更不想讓她覺得有什麼包袱……

    他只是頷首,頭越埋越低,不是軟弱,不是無助……

    只是,他在顧九這裡,他自認為沒有多少「籌碼」,或者該說,他預計的相見,似乎是「遙遙無期的一個未知」。

    他雖不是一個性子急躁的人,卻是受盡了人世分離。

    即使數日都讓他倍受煎熬,若是再讓他等上個一年半載,再或者三年五載……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撐過去……

    他沒有一個同常人一樣很好的身體,或許,註定不會是長壽之人……

    只是這一刻他突然覺得,自己不想死,想活得更長久些,再長久些……

    「怎麼不吃菜?」

    顧九未曾偏頭望向他,只是捧著茶杯,淡淡道。

    那人又是一震,忙伸筷子去夾菜,夾了菜又默默地扒飯。

    「照顧好自己。」

    那人一震,點頭,又想開口同她說她也一樣,卻發現自己嘴裡滿滿是飯,發不出聲音。

    「天氣暖活了,藥也別忘記了吃……」

    顧九說道,偏過頭,望向窗欞處,紙窗印著屋外院子裡斑駁的樹影,她眉眼也有些氤氳了,便是不再多說,將所有的話都留著重逢後吧。

    她又何嘗想要分離呢?

    她放下茶杯,一聲嘆息。

    末了,少年放下碗筷,帕子擦拭唇角。

    再坐了不久,便聽得小易在敲門。

    那少年身子動了一下,便起身要去開門,卻被顧九搶了先。

    小易瞧見是顧九開的門,尷尬地道了一句:「九……九爺,這是主子的藥。」

    顧九柔聲道:「給我吧。」說著就伸手接過。

    她掩了門,將藥端到寡月面前,並未督促他喝。

    「先歇會兒吧。」女子說道。

    少年點頭,面色已恢復了平靜。

    ——

    這夜寡月入睡以後,顧九披著衣服來到了書桌前,她本是想過要留一封信,寫下一些陰寡月想知道卻一直未問的東西,她不想去當著他的面去提及,不是沒有勇氣,只是覺得用說的,終究是無法表達……

    便是用筆墨,草草幾筆,或許也無法道盡一切,可她願意一試。

    她不想,她與他之間再橫亘著一條不想去提及,也無法逾越的溝壑,便是一切隨時間流逝漸漸的消融吧,至少,以後回憶起,她是解釋過的。

    陰寡月,不管你信或者不信,那日白馬寺旁的茶肆之約。我是真心且一心待你,可是世事無常,命運弄人,我不料昔年前遇見的那個人,他竟是尋著我這麼多年……

    失去記憶,也許是一件常人看來如此荒唐的事情,可是我的確經歷了,忘記了自己是誰,也忘記了你……

    我眼盲失憶的事情也許你已去尋問了御醫苑院正,我不想瞞你,也不想騙你。

    信紙最後的匆匆幾筆,只留下躊躇的著墨,卻又帶著幾許匆忙之色。

    ——不要冒險。

    當次日清晨陰寡月手中捏著這封信的時候,顧九已出了東城門,昨夜的藥里,顧九命小易加了助眠的藥,她說他睡不安穩,便是求他睡一夕安穩覺。

    當由她親筆陳述這段過往,他心中的難過與愧疚依舊多餘其他情感。

    就如同,記憶、過往、命運在他的心口深深劃下一刀,不是沒有在意過這些,只是他早已沒有勇氣去承認了。

    顧九的提筆,無疑又將他推向那日,在崖邊尋到她一隻繡鞋的時候。

    畢竟,這一生,他終是將她離棄過兩次,離棄……

    他認不出她,還讓她在傷痛欲絕中墜下懸崖,是顧九的痛,也是他的。

    所謂的珍視,所謂的一生一世一雙人,所謂的守護,在過往的歲月里,是否只是一個如同為陰氏一族沉冤昭雪一般的執念而已?一個在腦海里如同任務一般存在的大致輪廓?

    終於在懸崖之巔,在班爾拉草原的那一劍穿胸。

    當北地的戰歌唱起,在百來個日夜的思念成魔之中,在嚴寒風雪,鐵馬冰河,戰鼓擂響之際,在黃泉碧落、忘川彼岸遊歷一番後,他終是明白了自己的心跡。

    他愛上了一個人,卻不知該如何去愛……

    他在並不溫暖的環境裡長大,十幾年,並沒有那麼一個人教他如何愛人,顧九的出現,於十五歲的他而言,的確是個意外。

    對於一個成天唯唯諾諾,在眾人嘲諷中生活的陰寡月來說,他不可能有向每一個初見的人敞開心扉的奢侈天真。

    以往的每一天,他都在防人,每一天都在看人臉色過日子,便是練就了這一身溫吞脾性。

    顧九最愛的溫柔啊,卻是這般不值一提。

    素白的手捏握著信紙,最後的四字在他陰鷙的鳳眸中逐漸的放大。

    ——不要冒險。

    她所謂的不要冒險,是指,要他不去招惹那個容顏絕美,陰寒狠戾的男子?

    九兒,所有的他都可以接受,她讓他等多久都可以。只是孤蘇郁,他不會放過——

    這是男人之間的事!

    他不會冒險,他會好好活著,他會活著取了孤蘇郁的頭顱!

    他本來就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他以往從未恨這麼過一個人,對於孤蘇郁是奪妻辱妻之恨,便是剝筋剃骨也不解心中恨意!

    一口鮮血,染紅斑斑墨跡。

    修長蒼白的手緊捂上胸口。

    他陰鷙的鳳眸落在牆上一副墨梅圖上,他恨著孤蘇郁,又何嘗不恨著自己……

    一滴血水,從指縫裡滴落在地。

    ——

    「你……意下如何?」白衣的少年坐在梨木大椅上,眉頭一皺,又牽動了胸腔的不適感,「咳咳咳……」

    男子眉頭略動,拱手道:「蕭肅聽候主子的安排。」

    寡月嘆了一口氣,將一個錦盒遞與他:「盤纏,還有城北賈家巷老宅子的鑰匙……。」

    「別……讓她瞧見了……咳咳咳……」

    「她回長安的時候,早些……告知我……」

    「是,主子。」男子端正的五官並無波動,只是一雙溫和的眸子緊盯著少年沉鬱的臉,他自是不懂這些的,即是性命相互,定俠士之盟,便也不為緣由。

    「此去珍重。」少年輕閉鳳眸,蒼白的臉又減一絲血色。

    蕭肅抱拳,微微一揖後離去。

    ——

    顧九與衛箕在東城門站了一會兒便瞧見軒城的那幾個衙役。


    和那幾個衙役打交道這麼久,她和他們也算是熟人了。

    上了馬車,沒有瞧見甄一,只有幾個衙役。

    顧九淺問了一下,得知甄一是要留在長安一些日子,便也沒有多問。

    這一坐便是小半個月的車,衛箕給顧九準備了好些東西。

    臨走的時候,顧九下意識的留意了一下四周的動靜,確定沒有人跟著,便也放下心來。

    她不是不懼怕的,畢竟那個男人,太過可怖,他的武功及能力,都是她無法抗衡的。

    或者應該說,他捏死她都綽綽有餘。

    她學習劍術至少有很大一部分是因為那個人。

    她不想被他挾持囚禁的時候,連反手的機會都沒有。

    若不能保護自己,便殺了自己,這是她最後能做的。

    很悲哀,不是麼。顧九微微勾唇,馬車有些顛簸,一旁的小衛箕抱著包袱眯眼睡著了。

    顧九不禁在想,昨夜這傢伙,可是忙了一宿的什麼?

    ●

    「將軍,我等班爾拉根基不穩況且我軍對莫赫圖並不了解,不可貿然率軍攻打。」

    「將軍,若是再不攻打,我軍十萬人是要在班爾拉坐吃空山,等著西涼軍隊再來將我們一網打盡嗎?」

    「護國將軍,末將認為當在春季來臨之前一舉攻入莫赫圖,被動的等待,不若主動出擊!」

    「慕將軍,莫赫圖有精兵百萬,我等十萬人,是可能有勝算的!」

    「誰說莫赫圖有精兵百萬?危言聳聽否?說話要講究真憑實據!」

    「……」

    班爾拉草原大雍軍隊正營中,十多位軍事主力你一言,我一語的各抒己見。

    慕長安坐在正中的座位上,神色頗有些複雜。

    「葉風。」許久慕長安喚了一聲。

    夜風怔了一下,抱拳上前。

    「長安那方的來人到哪裡了?」

    「回將軍,收到線報,由黑袍將軍率領的三萬人已送糧草北上,可能……」紅袍銀色戰甲的人說道。

    「說!」

    「可能,帶來了一些重要訊息。」夜風沉聲道。

    慕長安劍眉一皺,手抵著下巴道:「將信函捎上來,本座瞧瞧。」

    「是!」夜風取出來信遞與慕長安。

    「確實是朝廷來信,這件事便交與葉風處理吧,至於攻打莫赫圖部一事,三日後再議。」

    董光上前一步,抱拳道:「將軍,給聖上的密函已派人送去,是否要等皇上那邊的意思?」

    慕長安劍眉一皺,未作答,未曾反對也未承認,便是如此就散了會。

    等人都散了慕長安喚住夜風。

    夜風止步,偏頭望嚮慕長安。

    「葉風,你是何意?」

    夜風緊抿著唇只道了一句:「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慕長安顯然一震,末了,只道了一句:「退下吧。」

    慕長安不會懂,夜風對於西涼人的痛恨,也不會懂,他每每聽到「西涼」二字時候所承受的痛苦。

    安之若素,他做不到。

    稟德元年,那個無憂無慮,被母親捧在手心裡的他便死在了青鸞台的夜火之中。

    行殿幽蘭悲夜火,故都喬木任秋風。

    那麼大的火,燃燒在長安最寒冷的冬季,焦油的味道瀰漫了大殿,他醒來的時候一眼望去全是燃燒的炙熱,宮人們的嗚咽聲遍布宮閭,他與母親想逃都失去了力氣,本是食物里就下了藥,沒有一個人能逃的出帝王的算計。

    夜風從暖和的營帳中走出,寒風呼嘯,吹著營帳的獸皮帳子噠噠作響。

    已是入夜,營帳外澆了豬油的木柴已燃燒起來,火焰在風中搖曳著。

    今夜的草原無月,偶爾能聽見幾聲班爾拉俘虜的歌唱。

    為什麼,在這個時候,他麼依舊可以歡唱?

    男子刀劃的鋒利薄唇已抿,鳳眼閃過一絲凌厲。

    男人的一生都會有一個想要拼盡力氣去戰勝的人,剝筋剃骨之恨,不過爾爾。

    日與夜的煎熬,濃入了骨血之中,他已尋不到自己本來的心跡。

    他本來也是世間最快樂的孩子,有一個溫柔善良,優雅端莊,絕代傾國的母親,可是,他的童年傾圮於一場夜火,燒盡了歲月,燃盡了他最後的光鮮。

    他本來以為他最大的抱負是帶著他的母親去一趟江南,讓她再穿一次世間最美麗的華服……

    他哪裡想要這玲瓏天下啊——

    墨色的蒼穹划過一絲星火的光影,接著又有許多星火隕落,他本能的「噗通」一聲跪地。

    ——凡陰氏宗嗣,無論男女,後世族人都需保持著對星火的虔誠。

    陰氏源自光陰,流星是時間的使臣。

    梨花樹下,母親絕美的容顏已泛黃於記憶,可她說過的話他依舊銘記於心。

    與此同時的長安,星火隕落的一瞬,正站在長廊前的少年「噗通」一聲跪地。

    ——願上蒼佑我陰氏宗嗣,綿延萬代,平安喜樂……吾輩永遠保持對星火的虔誠之心……

    綿延萬代嗎?

    至今昔,長安陰氏,於世人眼中已是孤絕。

    少年從地上站起,游離的目望著天際,

    「主子,喝藥了。」長廊外,小易面帶笑意地喚了一聲。

    寡月點點頭,微微勾唇朝小易走去。

    小易將藥遞與寡月,看著他用下。

    寡月喝完藥,擦拭了一下唇,方道:「事情辦的怎樣了?」

    小易放下空藥碗,方答道:「我今日去了主子說的地方,確實有幾個身家清白的小廝可以買,我也選了一下,細細問過話了,等著明日主子和我一起去再選一道。」

    寡月點點頭,咳嗽了一下,再道:「好的,明日我從翰林院回來再去瞧瞧。」

    次日,寡月從翰林院回來便同小易去選小廝了。

    「叫什麼?」白衣少年溫和的聲音響起,在場所有待價而沽的奴才們都聞聲望過來。

    眾少年都欽羨的望著那個被選上的骨瘦如柴的十三歲少年。

    那少年發顫的眼神瞧了一眼寡月,不悲不喜,不驚不憂,低沉地聲音答道:「寧遠。」

    寧靜致遠,寧遠。

    「識字嗎?」溫潤的聲音再度響起。

    瘦弱少年心中一震,抬頭凝了一眼陰寡月,又低下頭道:「不多。」

    這時候樓里的老闆送來這瘦弱的身契。

    「爺,您瞧這孩子身家清白,就是沒了個父母,被賣到我這裡來了,您瞧著如何?」

    「多少?」淡雅溫和的公子看完了身契後,再度開口。

    在場的小奴隸們都心中欽羨至極,這主人脾性好,為何就輪不到他們呢?為何要看中這個乾乾扁扁的瘦弱小子,雖然他做事也確實比自己麻利,卻是不能挑不能扛的,也許是因為他能識字吧……

    那老闆伸出五個手指頭。

    「五兩?」小易說道,集市待價而沽的「貨」也確實只值這個數。

    那老闆臉色頓時難看了許多。

    「五十兩,兩位爺!」

    「你怎麼不去搶啊!」

    一個待價而沽的小奴隸,要五十兩銀子,小易表示他確實受不了,僱傭一個最底層劍士也只要一百兩,一個劍閣劍士四百兩,一個小奴隸要五十兩?這老闆想什麼呢?

    寧遠瞬間低下頭去,老闆擺明了刁難這位溫潤公子。雖是這般想著,他卻並沒有傷心難過的情緒,不過是一個貨物,呆在這裡任人打罵,或者被人買走於他而言都是一樣……

    「只有四十兩……咳咳咳……」溫潤的聲喉再度響起,轉身之間,那人只留下一個素白頎長的背影於眾人。

    那老闆卻是立馬抬腳上前,攔下寡月。

    「這位爺,四十兩雖是少了些,但還是可以賣的,就四十兩吧。」

    那老闆呈上身契,故作愁眉苦臉,心中卻是笑開了花。

    寡月示意了一下小易,便出去了。

    易書敏僵在那裡,一時間有些摸不著頭,四十兩買一個小奴才,感情比他當年的身價還高些?

    易書敏頗有些無奈的掏銀子,主子要花錢,他有什麼辦法?買就買唄。

    易書敏付了銀子,就將寧遠領回去了,一路上還叮囑他一些事情。什麼主子有潔癖要保持房間整潔,什麼主子喜歡什麼討厭什麼,什麼不要在主子面前穿黑色的衣服……諸如此類的,易書敏雖是不怎麼認真的說,寧遠卻是一一記下了。

    這幾日,宅子的事情處理完了,寡月便開始著手春季皇室祭祀的祭文一事了。

    過了幾日,寡月上交了祭文再回來,小易便送來兩封信。

    一封是夜風的,一封是蕭肅的。

    他先拆開蕭肅的,便得知顧九與衛箕已平安抵達軒城。

    再匆匆看完夜風遞來的信,眸光一沉,原是如此,他說城中為何沒有孤蘇郁的身影,原來他帶軍支援前線去了。

    寡月將信紙扔入火爐內,紙張燃燒出一簇妖冶的火花。

    火光灼灼,他眸中堅定,他很清楚自己該怎樣做,也清楚自己處在怎樣的位置。

    ●

    顧九回到江南第一日,將將回九酒坊就聽紫砂說很多師傅都「罷工」了,除了有個別簽著身契的或者一些長工沒辦法走的留下以外。

    顧九倒是不在意,只要紫砂還在,杜師傅還在,藥莊的老大夫還在,便足夠了。

    不過,這酒坊生意不好了,連著藥莊子的生意也不好了。畢竟是鬧了人命官司。顧九一下來了火,將衙門裡的人揪來命他們當眾澄清事實。

    衙門的人說是說了,軒城司衙門,乃至江南司衙門都發榜公示了,百姓們稍稍有了改觀,生意雖說是回來了,畢竟還是沒有原來那般好。

    顧九也煩了,只同藥莊,酒坊裡頭的人說,踏踏實實做事,老老實實做人,認認真真做產品便是,叫他們別太關注旁人的看法了。只要不讓她關門大吉就好,有些事情時間久了,總是會忘記的,而且她相信只要認真做就會有成效。

    半個月後,九酒坊前停下一輛馬車。

    路人止步,觀者唏噓,原是江南杏林閣的當家,文家嫡長孫,還有杏林閣的兩位掌事的。

    「文卓兄你捨得來了。」廂房裡顧九一腳邁進,邊走進邊道,「予阡久候您多日了!」

    「哦,予阡老弟,等我作甚?」那白袍男子從座椅上站起,將身子靠近顧九些。

    顧九不露聲色的避開些,道:「當然是等著文兄來解圍!」

    「哦。」男子眉目一眯,哪裡不知道這小子在躲他,卻是更湊近了些,「難得予阡老弟這麼信任為兄,若是如此為兄還必須得好好幫你一把了。」

    顧九眉頭一皺,突然有些不悅。

    拱手道:「文卓兄還是『看貨估價』,莫要到時候後悔莫及。」

    文卓深看了顧九一眼,許久,摸著下巴道:「即使如此,我們便是白紙黑字立字為據。如何?」

    「當然。」顧九道。

    文卓從懷中摸出一張紙條來,他遞與顧九道:「這是經我們閣幾位掌事,商議後定下的你們坊的三種酒,以後便是定了你們坊,今後軒城、洛陽、長安的杏林閣,都幫你們賣,當然你賣給我我賣出去,按你們坊現在賣的價格,如何?」

    男子望向顧九,再道:「若是日後不想做了,便提前招呼我一聲。」

    文卓將那字據遞與顧九,顧九接過字據,匆匆閱畢,笑道:「依文卓兄。」

    「如此就好,你情我願,是不是?」那男子俊逸的臉上綻出一抹笑。

    顧九偏頭,避開這人的笑。她深知這人和慕華胥呆的久,所以便是「一副德行」,不可按常人對待。

    如此一來,顧九先將坊里著三種藥酒清倉銷往杏林閣,賺來的第一筆錢又買了一家專門釀酒的,藥莊也專門生產這三種藥酒所需要的藥材,又有了專門的釀酒坊。

    一月後,顧九才見識到杏林閣的銷售能力,一下子就帶動了她的小酒坊。

    倒是杏林坊那邊從不過問她的配方,也不曾過問她的藥材,和釀酒方法。顧九知曉定是文卓下的令,不讓那些人過問,這樣也好。

    這三種酒裡頭尤其以「寒山碧」最受追捧,甚至在長安可以賣到五兩銀子一壇。

    ●

    驚蟄,農曆二月初十,璃王生辰,璃王與寡月一年生,不過是一頭一尾的事。

    轉眼之間,璃王卿泓已逾十九。

    二月,璃王府琉璃殿前的桃樹抽出新芽。

    青衣推著璃王進了琉璃殿,卿泓手中抱著一個錦盒子,眉目含笑。

    青衣能感受到自家主子的愉悅心情,不覺加快了些兒。

    進了琉璃殿,青衣命宮人們做退,便被璃王喚去傳膳去了。

    卿泓兀自動著車輪子,朝內閣走去。

    「咳咳咳。」他輕咳了三聲,面帶笑意,絕美的目掃了一眼內閣四周。

    果然從內閣裡頭的朱色簾幔後走出一個一身紫黑色華服,披散著髮髻的少年。

    「王爺吉祥。」那少年倉皇行禮,難掩眉目里的欣喜,「王爺生辰吉祥!」

    卿泓將手中的錦盒子推到他面前。

    「生辰吉祥。」

    淵,是孤兒,沒有生辰,卻得璃王如此相待。

    ——「從此以後,我的生辰日便是你的,你不再是孤兒,有我便有你。」

    淵知曉,若不是他與璃王遠看相似的容貌和氣度,便也不會得到璃王的垂青。

    雖是如此,他依舊感謝璃王,他能待他如此,他已是知足了。

    見淵收下禮物,璃王勾唇道:「青衣去準備晚膳了,等等和我一起用。」

    「是,王爺。」淵俊臉紅了一瞬,放下錦盒子,朝床榻走去,取出一卷畫軸來。

    「王爺。」淵將那捲畫軸呈上來。

    卿泓心中一震,接過那捲畫軸,他緩緩展開,就瞧見那畫軸上,一身猩紅緋衣的傾世美人。

    卿泓絕美的鳳眸難掩驚艷之色,他一直知曉淵的畫技一流,卻不曾想,僅僅只是一眼,他便能將人物描繪的如此完美,三分桀驁、三分妖冶,三分狂妄,還有一分眉目里消散不去的淺淺溫柔。

    淵,無疑是瞧見了卿泓眼底的那抹驚艷,不知怎麼心中一痛,似乎是內心深處升起一抹嫉妒……

    他卻不知璃王卿泓,此刻的驚艷,全因他一絕的畫技……

    卿泓收了畫卷,望著淵,又是一嘆。

    如此才華橫溢者,便是一生為他隻影,藏匿在了暗處,永不見天日,世人不知有淵,而只有璃王卿泓……

    半柱香的功夫,青衣便領著幾個黑衣人在內室里擺上了美酒佳肴。

    淵與卿泓一道用餐的時候還是十分隨性的。

    「咦,這是什麼酒?」卿泓抿了一口,回味了一下,覺得味道還行。

    「好喝。」淵也讚嘆了一句。

    青衣細細瞧了瞧,才想起這是新安置的藥酒。

    「寒山碧。」青衣沉聲道。

    廣寒山色碧雲天。

    卿泓細細回味了一下這個名字,眉宇微蹙,唇卻微揚:「名字好,酒好。」

    青衣間璃王如此不禁多做了些解釋:「是杏林閣產的藥酒,很多人在買,青衣便跟著買了一罈子,回來常了常不僅可治療諸痛症,而且口感不錯,便來拿給王爺嘗嘗。」

    卿泓聽青衣如是說眉宇舒展,笑道:「杏林閣倒是能將藥如酒,做成這樣甚好了。」

    桓青衣,眼眸微動,很少聽到王爺讚賞別人,他微紅著臉,又給主子斟了些酒。

    「主子,這酒比烈,您若是覺得好喝,便多喝些吧。」

    卿泓微微頷首,這頓生辰飯吃完後,淵在書案前作畫。

    卿泓用著茶,又給自己施了針。

    留針的片刻,聽到青衣挑簾進來,沉聲道:「主子春日祭要至了,您的新冕服也到了,您要試一試嗎?」

    「罷了,到時候再穿吧。」

    合不合身於他都一樣,反正他又不是站著的,別人不會仔細瞧他。

    他這一生,唯一的遺憾便是無法體會站立為人的感受……

    太過遺憾了……

    少年,一瞬低垂了眉目。

    卻不知這一瞬的低垂被旁人捕捉,正巧成了一副絕美的畫卷。

    不驕不躁,如凡塵俗世靜靜綻放的玉簪花。

    卿泓卻於那一瞬想到了妖冶瑰麗的花中帝……

    ------題外話------

    這一章好多線索。我整理到一章了。重要線索章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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