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告御狀?
倒是挺巧,和她一個目的。陳珈蘭默默想道。
她原是桐鄉城十里鎮一個普通人家的姑娘,本不應和上京告御狀這種事扯上關係,卻未料到她那自幼訂了親的未婚夫是個現世的陳世美,打小受著她家的資助一路考上了狀元,轉頭搭上丞相大人的千金便立馬差人回鄉丟了一封書信,說她德行欠優,因而要退婚。
這個以怨報德的白眼狼輕飄飄一封信毀了她名聲不說,還把爺爺氣得病了大半個月,躺在床上老淚縱橫直呼識人不清。她實在氣不過,才等爺爺病好後決定上京討個說法。
聖上不是說了麼,用人要用賢,凡是不忠不義之人,概不錄用。她倒要看看范良禮這個忘恩負義之恩是不是還能繼續享著他的高官厚祿……
陳珈蘭暗自念叨著,一邊琢磨阮孟卿話里故意含糊不清的地方,一邊調整自己的措辭:「我姓陳,家裡人都叫我蘭娘,此去京城是為……投奔親戚。」
語畢,陳珈蘭兩頰微微泛紅。
她不擅說謊,只是覺得阮孟卿未說實話,她亦不該全盤托出,更何況那原也不是什麼光彩的事情。
是以兩個言不由衷的傢伙隔著夜色相視一笑,掩下了所有的小心思。
……
廟裡自然是不點燈的。
一是防賊,怕火光引來不速之客,二來也是因為這群難民窮得玎璫響,連燈油都擠不出一滴。
要防的賊是山賊,聽車夫說原本只是山間幾個不成氣候的二流子,私下裡至多做點偷雞摸狗的事情,沒成想這難民一波一波的來,竟然壯大了他們的隊伍,氣焰也愈發囂張了。
「這裡的官府難道也不管管?」阿青皺著眉頭問。
車夫搖搖頭道:「官老爺們才不管這個呢,平日裡頭養的兵全是軟蛋,派不上用場,反正這些賊窩在山裡,又礙不著他們什麼事。無非圖點錢財罷了,鬧不出人命,息事寧人就算了。」
「這也太……」阿青張了張口,到底是沒說什麼。
「小兄弟我知道你想說什麼,可這天下烏鴉一般黑,有幾個當官的是清清白白為國為民的?不搜刮民脂做些傷天害理的事情就不錯囉,你還真指望他能幹點實事啊?」
「總也有好官。」阿青不服氣道。
至少他家公子就是個憂國憂民的好官。
「得,你說有就有罷,反正我活這麼大年紀是沒見過了。」車夫也不與他爭辯,無所謂地聳聳肩。
兩人的對話暫告一段落,陳珈蘭見縫插針提出了自己的疑問。
「西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怎麼會有這麼多的流民逃難過來?」
十里鎮說到底只是個小地方,消息閉塞,即便外界發生什麼大事,也要隔上一陣才會流傳進來。她只隱約聽人說西北邊境戰事頻繁,卻從未想過百姓已是這般悽慘的光景。
這其中,莫非另有緣由?
還能有什麼緣由呢?陳珈蘭尋思著世間萬物之事無非就是天災與,自不用多說也,那西北邊境累纍堆疊的白骨即可證明,剩下的便只有天災了。
因而問道:「可是西邊發生了旱災?」
「旱災是有,也有。」接話的是阮孟卿,「去年夏日至今年,旱情嚴重,百姓顆粒無收,家中僅剩的壯丁也更是大都被拉去充了軍,莊稼再無人打理。賑災的救濟一直發放不下,地方官員相互勾結,官官相護,遠離了京城說是隻手遮天也不為過。如此一來,受苦的便只有百姓了。」
言罷,阮孟卿淡淡地嘆了口氣,似是對難民的同情又似是對官員的失望。
車夫眉一抖,瞪眼道:「看,我說什麼來著!」
「就你知道的多……」阿青小聲地嘟囔了一句。
他當然是不服氣的,作為他家公子最忠實的擁護者,每每聽到旁人指責當官的天下烏鴉一般黑時他就忍不住跳腳,想同那人辯上三天三夜,不分出個高低來誓不罷休。可對方說的也不無道理。
好官,確實不多。
「所以你上京是為了這件事?」陳珈蘭忽然把事情的原委聯繫了起來。
「正是,我……」
阮孟卿正欲點頭,一道少年時期獨特的粗啞嗓子忽然如一道驚雷般響徹這間悶沉的財神廟。
「你在幹什麼!」
正在聊天的四人聞言回過頭,只看到有個瘦小的黑影鬼鬼祟祟地縮在牆根的陰影里,一手不聲不響地探向陳珈蘭的包袱,卻因這突如其來的一聲喝問而頓在當場。
是賊!
陳珈蘭快速地閃過這個念頭,隨即又想到這廟裡不可能藏賊,所以這小賊的身份恐怕就是廟裡的難民。
他如同幽靈一樣潛行過來,他們則耽於談天,竟半分也未察覺。
瞥見陳珈蘭等人不善的目光,黑影惱羞成怒地收回手,也不再顧忌暴露行蹤,扭過頭揮舞著拳頭朝呵斥他的少年大聲罵道:「賊你娘,阿吉你是不是想死!」
名喚阿吉的少年毫無畏懼地回視,倔得跟頭驢似的堅持自己的原則道:「你偷人東西就是不對。」
黑影淬了一聲:「假清高。」
都是餓得快死了的時候,偷東西有什麼不對?
他活動著手腳站起來,憑藉廟裡昏暗的光線,陳珈蘭只能看到他一頭亂糟糟如水草般的頭髮以及掩藏在寬大而襤褸的衣衫底下的嶙峋骨架。
再看另一個叫阿吉的少年,也是如此的落魄模樣,甚至從身高上來說,還要矮那黑影半頭。黑影經過他身邊狠狠撞了一下,他晃了晃,嘴巴里溢出一聲悶哼,不吭不響地蹲回原位。
一場本應該發生的爭端就這麼平淡地化解了。
窸窸窣窣的聲音在廟裡傳開,聽起來似乎是有人用土話罵了幾句。西北那邊的方言聽不懂,可裡面的惡意卻是實打實能感受到的。
總有那麼幾道晦暗不明的視線若有似無地逡巡在你背後,如芒如刺,難以忽視。
你明明知道,可偏偏發作不得。
陳珈蘭擰著眉心將包袱重新打理好,也沒了繼續閒聊的心情,索性將包袱掬在懷裡,倚著牆壁閉上眼,來個眼不見心不煩。
……
夜半時分。
按理,都該是睡了的。平靜的黑暗之下,有睡酣者甚至打起了輕輕的呼嚕,間或夾雜著幾句夢語與呲呲的磨牙聲。
縮在牆角里的一雙眼睛恰在這時睜開了。
那雙眼睛很清,很透,像是一潭從不會有波瀾的深水,卻又異常的明亮,仿佛先前睡著時的模樣只是假象。
與此同時,阿青的眼睛也毫無預兆地睜開了。
「公子。」
阮孟卿以食指抵唇,靜默地搖了搖頭,示意阿青聽外面的動靜。
阿青貼在牆上支起耳朵,只聽有鳥雀撲棱著翅膀從樹梢騰空而起,接二連三,還挺熱鬧。這點細微的動靜要是在白天恐怕不值一提,在寂靜的深夜則顯得尤為明顯。
阿青張了張嘴,從齒縫間擠出兩個蚊蠅般細小的音節:「敵襲。」
「不是敵襲。」阮孟卿仍是搖頭,「恐怕是……」
恐怕二字才出口,土廟外便有人扯開了嗓子吼起來——
「賊來了!」
……
趙三九是起夜的時候發現賊蹤的。
自從幾天前遭山賊洗劫後,廟裡的諸人便通過抓鬮來決定守夜的人選,而今夜,正巧輪到了他。
才入夏的夜裡仍有三分涼意,又逢暴雨,趙三九眯眼看著瓢潑的雨勢,心想山賊也是人,這鬼天氣難道還願意出來打劫不成?愈想愈是該如此,便心安理得地裹著外衫沉沉睡去。
及至半夜,尿意上頭,迷糊醒來才發現驟雨急停,烏雲早已散去,頭頂雲靄朧月,斜斜地投下寸許月光,偶爾田蛙從他腳邊蹦過,在寂靜的夜裡呱的一聲,像是在嘲笑他。
一陣悠悠的冷風吹過,吹動他的襟袖。
趙三九心裡忽然咯噔一下。
側耳聽了聽,似乎覺得有些異動,又不大敢肯定。匆匆爬上樹頂朝外張望去,果然見不遠處有隱隱火光,蜿蜒如蛇,成一字長陣,慢慢朝此地靠近。
他來不及多想便跳下樹,一路高喊著跑回財神廟,砸響了緊閉的木門。
……
像是青天老爺的驚堂木啪的落下,一句「賊來了」震得人渾身一凜。哪怕睡夢酣甜,也都迷迷糊糊撐開了眼,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
「怎麼回事?怎麼回事?」
「那群山賊又來了!他們到底想幹什麼!」
「距他們上次來不過五日,怎麼就又來了……」
「天老爺可憐可憐我們吧……」
人多口雜,即便是輕聲的議論混雜在一處也顯得有些鬧哄哄。但從陳珈蘭聽來的幾句對話來看,可以歸納出最重要的一點信息——山賊來了。
這顯然是一句廢話。
先不提守夜的那人就是這麼一路喊回來的,便是在場的人也都在說著,根本不必她規整消息。
陳珈蘭不著邊際地想著,努力使自己冷靜下來。
車夫靠近她,低聲抱怨道:「這可倒了大霉啦陳姑娘!」
他不過是圖陳珈蘭的那幾許銀錢,未曾想過要把自己置身如此險境。先是暴雨不斷,而後夜遇山賊,這錢怎生就掙得這般艱難。
陳珈蘭面無表情地回他:「按原價,我再多付你一半的錢。」
達到目的,車夫悻悻地閉上嘴,自覺離遠了些,不再去煩她。
「公子,外頭大概有二三十人。」阿青附在阮孟卿耳畔,壓低了聲兒請示道,「既然不是敵襲,我們還要不要……」
阮孟卿定定地看他一眼,隨後移開視線,落在木門上:「不必出手。」
阿青垂下眼摸了摸胸口,底下的心臟有力地跳動著,誰也不知道衣服下面覆了一層又一層的麻布,只為了蓋住那道深入皮肉的傷口——若是當時沒穿護甲,那一劍再偏兩寸就能要了他的命。
他和公子都受著傷,即便只是二十來個莽夫,應對起來怕是也十分吃力。更何況還有敵人在暗處,絕不可暴露他們的行蹤。
所以,不能出手。
他抿了抿嘴,緩緩地放下拳頭,抬頭望向木門的方向。
門外,是一片詭異的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