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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 相依(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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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伏牛坡中心向北五里之遙有一山谷,谷口常年為滿山枝蔓所掩,非識途老馬不察,但若能入得谷去,不難發現此地別有洞天,實與外界迥然而異,自谷口步行百米便達一處肥沃盆地,只見清泉溪流,櫻草爛漫,飛禽走獸,來去自如,雖人跡罕至,略顯荒涼,然目之所至,天地一片安寧祥和,宛如世外桃源。

    直至,一場隆隆不斷的炮火打破了所有浮於表面的平靜。

    不須多久,在這山谷地下埋藏經年的前朝遺庫,將隨著早已塵封的歷史徹底葬送,即便此時此刻,那懾魂的刀光,奪魄的劍影,纏繞在唇齒呼吸徘徊不去的血腥氣息、死亡陰霾,依舊是橫亘在死物與活人之間的鴻溝天塹。

    生與死的較量爭於瞬息。也許就是下一秒,心臟的跳躍、血液的涌動將會永遠停止。

    究竟是放棄更容易一些,還是活下去更艱難一點?

    鐵鏽的牆頭反射著昏黃渾濁的燈光,照在人臉上影影綽綽半明半滅,與白靜江的泰然自若不同,紫衣臉色冷凝、毫無笑意,他盯著白靜江半晌,視線驟然移向莫盈,微挑的嘴角不掩譏諷,眸光森寒如掌下利刃:

    「湄湄,為什麼?」紫衣眼底充血,幽怨的語氣終是帶上了忿恨:「為什麼愛上了別的男人?為什麼背叛我?!你明知我等了你這麼些年。。。愛了你這麼些年!」

    「你愛我,所以你殺了我的母親莫小棉?!你愛我,所以你利用我接近白穆兩家?!你愛我,所以你讓我背負殺害姜敏琪的罪名?!又是因為你愛我,所以你把我囚禁在這個暗無天日的地庫,看著我一天天絕望、瀕臨崩潰的邊緣?!」莫盈已將生死置之度外,聞言冷笑:「紫衣哥哥,你的愛,當真可怕得令人髮指!」

    「我可怕?在你眼裡,我就只有可怕而已麼?」紫衣驀地嘆口氣,道:「繪里也曾說過,我變了很多。。。但我為何變成了如今的模樣?你們有想過麼?」

    莫盈冷道:「莫非又是我的錯不成?」

    「哪怕是因為你,我又何曾怪過你?」紫衣凝視莫盈,緩緩道:「湄湄,我們分開整整十二年,我從未有一刻停止思念你。。。你被莫小棉帶走之後,我花了數載功夫探得你的下落,我想去找你,無奈首領看我們看得緊,我不知怎樣才能聯繫上你又不被首領發現。。。最後,我冒著生命危險,給你寫了封信,趁著外出執行任務,想盡辦法將信送到你手上,然而最終回信的人卻是莫小棉。」說到這裡,紫衣的面孔有些扭曲:「她告訴我,你那次燒熱持續太久,又受了極大驚嚇,足足病了一年才勉強康復,又說你年幼膽怯,病癒後已不願記起在京都發生的那些血腥,而她本就希望你忘掉過去,便也絕口不提,久而久之,你竟漸忘了京都的人和事,包括我在內!」紫衣形容激憤,面孔通紅,目中滿是不甘;莫盈則暗自唏噓,感嘆世事難料——她陰錯陽差成為莫盈,一度擔憂被日本人揭穿,孰知那原先的莫盈幼年就喪失了記憶,如今就算換作原先的莫盈在此,只怕也不能與紫衣相認。

    「莫小棉叫我別再寫信,將來也不許出現在你面前,如果我不聽,她就報告首領,讓首領處死我。」紫衣兀自恨道:「我一想到你不記得我了,簡直心如刀割,一直過了很久才慢慢平靜下來,想著反正總有一天,我會把你搶回來,讓你重新愛上我!至於你母親——我承認,我恨她!如果不是她執意帶走仍在病中的你,如果我一直陪在你身邊照顧你,那麼你就不會害怕到忘記我了。。。」紫衣望著莫盈,神情忽又流露出一絲悲傷來:「起初,念在她是你唯一的親人,我有說服過自己,看在你的份上原諒她算了,但自打我收到她回信的那一刻起,我就明白——若是莫小棉不死,她將永遠阻擋我,而首領亦不會允許我染指他的養女,那麼我便永遠也別妄想能夠得到你。。。所以,我叫繪里殺掉莫小棉。」

    「我心知肚明,等你知道了一切,你絕不會原諒我,尤其像你這種愛憎分明的女子,如何會去愛一個殺母仇人?但我沒有選擇。」紫衣的目光從悲涼慢慢轉為灼~-熱:「我必須將你我之間的一切障礙,包括你母親、首領、還有圍繞在你身邊的男人們統統除盡。。。如此你便會發現,到最後、在這個世上,只有我才是你唯一的依靠;只有我,才會在所有人都離開你之後,仍然等在原地,保護你、愛你、對你不離不棄。。。湄湄,我對你這麼這麼地好,你為什麼還會覺得我可怕呢?」

    「你是個瘋子。」莫盈愈聽愈毛骨悚然,不由低聲叫道:「你就是個瘋子!」

    「我是個瘋子?我是個瘋子!莫非齋藤一族,還有不瘋的麼?!不信你問問這個男人,他算不算得一個瘋子?!」紫衣不怒反笑,伸手指著白靜江,直笑得眼角滲出水光:「你們以為齋藤一族是誰人都能當得起的?!想要成為齋藤一族,自小須經受慘無人道的訓練——殺人訓練!難不成你從沒見過白靜江失控的樣子?我卻見過首領失控的樣子!那真是要多可怕就有多可怕。。。他是天生的殺手,真正的惡魔,殺人於他就是一種證明他存在意義的勝利遊戲,每回他殺人之後*沾滿鮮血的□□時眼中嗜血的興奮的光芒能嚇得人肝膽俱裂。。。作為首領的親侄子,我敢說白靜江的血液里也有同樣瘋狂的因子。。。難道你真的從未覺察到嗎?」

    莫盈的臉色剎那雪白。

    曾經相處的日日夜夜,尤其在那些瘋狂交纏的時候,白靜江隱藏在秀雅表面下的瘋狂。。。她如何不知?那種像是要將她消磨殆盡、玉石俱焚的狠戾跋扈,迷亂又近乎兇殘的樣子,總是令她心驚肉跳,忐忑不安。

    而事實上,當初她之所以離開白靜江,白靜江與姜敏琪、金芙蓉的瓜葛乃是其一;至於其二就是。。。

    「依我看,這也是你跟白靜江分手的一個主要原因,對不對?」紫衣笑得冷酷,字句像利刀一樣扔過來:「因為你心裡怕白靜江,便如同你現在怕我一般。。。對不對?!因為在你眼裡,白靜江與我一樣,他也是一個面目可憎的瘋子。。。對不對?!」

    莫盈一震,渾身僵硬似一尊雕塑。

    此時此刻,她低著頭,連白靜江的背影都不敢正視。

    他為救她拼了命闖進這死穴來,而她,卻曾在心裡那樣厭棄過他、懼怕過他。

    「那多好。兩個瘋子一決生死,一定很精彩。」白靜江並未轉身去瞧莫盈的反應,握住斷刀的手倏然一緊,指關節泛起青白,嗓音則依舊輕慢:「只可惜,觀眾少了點,不夠熱鬧。」

    紫衣不理白靜江,仍是定睛看著莫盈:「湄湄,我再問你一次——你當真確定,你要與這個已是窮途末路的小子生死與共麼?你當真以為,憑他現在的狀態,能夠贏得了我麼?」


    「在你眼裡,我可是一個貪生怕死的女人?確實,我死過幾次,到現在也還是怕死,但比起死,我更怕的,是生不如死。」莫盈深吸一口氣,抬起頭,迎上紫衣咄咄逼人的目光,平靜道:「紫衣哥哥,以你的為人和手段,你怎會輕易讓我好過?何況你明知我是不愛你的,單這一點,你就已永不會原諒我。」

    「算你對我還有些了解。」紫衣的忍耐逐漸耗盡,厲聲道:「看在我們往日的情分上,我破例再給你最後一次機會,過去一切我既往不咎!只要你現在到我這邊來!否則,等白靜江人頭落地,你知道你的下場將會是如何!」莫盈聞言,不由想到朱潔、譚芳生前所遭受的凌~虐折磨,只覺徹骨冰涼,忍不住攥緊了拳頭。

    即便背對而立,白靜江若有所覺,立馬接話道:

    「聽說你把朱潔和譚芳的屍體給我送去了,有勞你一番苦心,只可惜受刺激的不是我。。。想來你也該知道,那個晚上,我臨時改變行程,沒去幫會,卻去了醫院,在醫院和金芙蓉他們交了手,金芙蓉沒能逮住我,之後我便隱匿蹤跡,再沒回過白府,駐守在白府的只有守株待兔的穆世勛的兵。」白靜江頓了頓,又道:「說起穆世勛,我相信這次他不止會派精兵、而且一定會親自帶兵來,也許此刻他人就在外面,只等著地庫門被炸開。。。以穆世勛的脾氣,莫盈若有任何不測,他是寧可錯殺一千也不會放過你們齋藤一族任何一人,這個不消我說你也知道,穆三少在沙場上對待敵軍的酷厲之名,絕不輸你。」

    牆外又是一陣炮響,磚頭的碎屑如細雨一樣簌簌往下掉,饒是如鐵桿一般佇立在屋子四方的武士們也跟著東倒西歪,但他們即刻以最快的速度站穩腳跟,杵在原地仿佛銅牆鐵壁。

    沒人察覺,白靜江微微蹙了下眉頭,他心中澄明——如果炮彈照這個速度攻擊下去,很快這裡就會變成一片廢墟。

    不出所料,穆家絕不可能放過如此千載難逢的機會,即便,連莫盈一併犧牲掉。

    他不是不知穆大帥的鐵腕,只是他原想,以穆世勛對莫盈用情之深,或許穆世勛真的能改變些什麼,至少,給他足夠的時間把莫盈送出去。

    然而,那個他一度視作生平對手的男人,最終選擇的還是。。。

    一片沉默中,穆世棠拖著步子挪到莫盈身邊,怔怔地望著她,莫盈也轉頭看向穆世棠,只見那昔日一張俊逸臉龐布滿了風塵與滄桑,心中禁不住湧上一絲惻隱,說到底,穆世棠甘冒奇險伏擊紫衣也是那夜她咄咄逼人激將之故,以至於一個過慣了風花雪月的名門少爺身陷囫圇,命懸一線。

    莫盈瞧著這張無比熟悉的臉龐。上輩子,是他欠了她;這輩子,卻是他還清了,而她仿佛又欠了他。。。簡直是一團亂麻。她心底嘆口氣,伸手扶了他一把,他感激地看了她一眼,張臂將她攔在身後。

    隨著又一波炮彈的襲來,固若金湯的磚牆漸漸露出牆內條條鋼筋,照這個情勢下去,不消半小時,這裡就會塌方,但仍沒有人動,紫衣不動,白靜江不動,莫盈與穆世棠被一群武士擋著,自然也動彈不得,最後,還是紫衣打破了這份寂靜:

    「如今戰事一觸即發,南邊姓梁的卻遲遲不肯出兵,張基重又丟下一堆爛攤子叛投,穆世勛當下正是火燒眉毛。。。難為你如此天真,竟還以為穆世勛會為了一個女人遵守約定!笑話!天大的笑話!」紫衣的嗓音驀地拔高,尖利刺耳得叫人不忍卒聽:「白靜江,你別忘了,你也是齋藤一族!且比起我,你甚至是前前任齋藤一刀之子!你的親叔正是殺害穆家女婿與穆世勛生母的罪魁禍首!你以為穆世勛會放過你?!他不過是拿你作餌!你與湄湄都是他放出來的餌!他利用你找到我,然後徹底將我們齋藤一族一網打盡!」

    「是。。。又怎樣?」白靜江身形一晃,沒人看清他的動作,只是一個晃神,白靜江已欺近紫衣面門:「我就是死,也要拉你做墊背。」

    不過眨眼功夫,兩人已來回十幾招。

    「你倒是心甘情願替穆世勛當馬前卒?哼,沒想到你竟肯為你的情敵賣命做嫁衣。」紫衣不避不退,驟然一刀橫空劈來,白靜江不急不緩舉刀相迎,但見燭火掩映中,刀風吞吐如巨龍,衣袂帶起疾風,氣流急劇涌動,風聲擦過耳際似在厲嘯,令人遍體生涼。

    「雖然給你陪葬是太虧了些,但只要一想到從此世上少了你我兩個大禍害。。。倒也覺得不賴。」白靜江淡淡一笑,人已閃到紫衣身後,攔腰又是一刀,他手法快捷,行動迅猛,步步緊逼,毫不拖泥帶水,迫得紫衣不得不放棄進攻,連退數步,雖避開了要害,但胳膊肘仍不免挨了一記。紫衣一見血,兩眼便是通紅,神情愈發猙獰,驀地大喝一聲,刀勢如雷,再無保留,每招每式只攻不守,分明是置之死地的肅殺。須臾,白靜江眉心略蹙,額角漸漸沁出汗水,刃上的反光映射在他的臉上,是令人心驚的蒼白。

    莫盈扶著穆世棠的手,微微一顫。穆世棠似有所覺,轉頭看著莫盈,只見莫盈的臉色比白靜江好不到哪兒去,而她望著白靜江的眼,專注中透著一絲決絕的意味。

    「等會我們衝出去。」莫盈用只有兩個人聽得見的聲音在穆世棠耳畔低低道:「你跟著我。」穆世棠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白靜江與敵寇生死相拼命懸一線,莫盈卻要棄他而去?即便穆世棠對白靜江並無好感,但此刻同仇敵愾,且作為一個男人,穆世棠就是死也要維護身為穆家子弟的尊嚴,萬不肯做縮頭烏龜,正欲反駁,又聽得莫盈飛快道:「你以為穆世勛肯同白靜江合作,只是因為我?如果穆世勛真的要救我,為何沒有按約定,給我們一個小時的時間逃出去,而是炮轟不斷?紫衣說的不錯,穆世勛利用白靜江找到這裡,目的只有一個,便是將齋藤一族一網打盡!這裡馬上就要塌了,如果你不想大家死在一起,就跟我一起衝出去!那麼,也不枉費白靜江用性命為我們拼回來的一線生機!」

    正在這時,白靜江忽然朝這個方向轉過頭來,一雙漆黑如墨的眸子凝住莫盈,他沖她微微一笑,雙唇微動。

    『走』。

    當白靜江的口型說出這個字的時候,莫盈心中抽痛,差點掉下淚來,但憑咬緊牙關的那一股勇氣支撐著,把心一橫,再不看白靜江,毅然轉身沖向最近的一個武士,一招擒拿手扼住對方脈門,打落□□,這時穆世棠從背後掐住武士的脖子,莫盈毫不遲疑拾起□□,一刀划過武士頸項。

    與此同時,白靜江翻身躍起,斷劍在地上借力一撐,落在紫衣面前,刀刃平送而出,刀鋒斜指,向紫衣胸膛刺去,紫衣舉刀隔擋,但白靜江又在半途變了路數,刀鋒上挑,迎向紫衣咽喉,令紫衣措手不及。

    「混賬東西!」紫衣生平難得處於下風,頓時殺紅了眼,不計後果,拼力反擊;白靜江則不驕不躁,身法猶如鬼魅般倏忽不定,斷刀更是猶如長了翅膀一般似千萬道流光飛舞,漸漸將紫衣籠罩其中,兩人糾纏激鬥,一時難分高下。

    這時分,莫盈與穆世棠已奔至門口,後面的武士也追了上去。莫盈握著刀,只覺滑膩膩得幾乎握不住,方才打鬥間她受了傷,手背被刀鋒割破,血流不止,然而危急關頭,不容遲疑,她從裙角扯下一條布,連刀柄帶手掌一纏,揮刀殺開一條路。

    武士們訓練有素,都是一等一的好手,本可以強攻,但他們顧忌莫盈的身份,不敢真傷她,而莫盈此刻也是豁出命去的狠打狠殺,且有穆世棠並肩作戰,倆人配合有度,越戰越勇,轉眼又砍倒兩個武士。

    又是一陣地動山搖,整間屋子仿佛空中閣樓,搖搖欲墜。混亂中,只聽得白靜江大喝一聲:「快走!」穆世棠瞬間紅了眼,硬撐著肩頭挨一刀,趁隙殺了守門浪人,反身一腳踢翻一個擒住莫盈胳膊不放的武士,拉起莫盈,奮力衝出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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