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一前一後進了北寒宮,北寒宮很大,容得下許多人,倒也沒有什麼低頭不見抬頭見的事情發生。
片刻後,道主的聲音還是遙遙地傳了過來:「明日我與你一道,去聽聽那淨土宗的老少論禪。」
沙心剛露出笑意,卻發現隨著聲音一起飛過來的,還有一本秘籍。
「學會它。」
沙心忙接住了它,卻發現這本秘籍根本沒有名字,裡面的字體也是寫得很隨意,看來說是秘籍,不如說是道主的修煉手記。
沙心自問已經不算弱了,但與真正的高手比起來,手段神通依舊太過單一,當然,差得最是遠的,還是境界。
「嘩嘩——」
天上突然開始下起了雨,北寒宮外的薄霧擋得住凡人視線,卻擋不住沙心幾人的目光。
暴雨侵泄而下,此時的大唐長安,正是夏末時節,沙心入迷地翻看著道主的手札,盤膝靜坐在白雲山的山峰上,雨點雖大,卻打不濕他的衣衫。
沙心耳畔響起雨點噼噼啪啪砸在地上的聲音,但又仿佛像是下在心上,沙心明白,自己的心境被道主的手札牽扯進了入定之境,他的手札,通篇只是在講述同一樣事物——入微,天地入微。
這是沙心自來到這個世界以來與天地最融洽的一刻,之前,無論怎樣他都能感到一股隱隱的排斥之感,沙心甚至以為,那是因為自己本不是此界人,才會那樣,後來才知道,修煉途中,隨著修為的深入,境界的提升,人人都會有那種感覺,被天孤立的感覺。
一種既遙遠,又鄰近的感覺。
沙心聽得見每一滴雨落下的響聲,聽得見它是打在岩石上,還是泥土裡,又或是野草,枯樹。
沙心甚至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與這雨滴一樣,跳動起了同樣的節奏。
沙心悄然抬頭,合上了道主手札,煙雨朦朧中他的視線跨越了雨簾青山,連綿丘陵,奔騰江海,直向四面八方擴撒而去,但沙心的眼睛,分明只是看向了一個方向。
沙心感覺自己仿佛站在了這個世界之外,萬物都裝在一個小小的棋盤之中。
一切纖毫畢現,一切見微知著,既宏大又渺小,既美麗又悲哀。
而朝著天空往上,映入眼帘的是燦爛的星河,星空深邃,每一顆發亮的星辰都像是一個生命在閃耀。
暴雨突然變得靜寂無聲,但心海卻激動地洶湧澎湃。
沙心看清了,看清了自己隱藏在內心深處的真實感受。
恐懼,憎恨,遺憾,愧疚,喜愛,不一而足。
甚至在憎恨的世界裡,他看到了自己的身影。
站在時光河畔,沙心仿佛看到了自己的一切過往。
寧無缺青衫拂動,自煙雨中踏來,看著已經陷入道境的沙心,目光極為複雜。
沙心的世界中,一切纖毫畢現,往事重演,他在一旁麻木地看著一張張面孔自生命中出現,又悄然消失,看著一段段往事走馬燈般地掠過,又斑駁泛黃。
入微,原來不是觀天地,而是觀己心。
他看到了自己被雷部二十四天君圍攻的狼狽。
看到了自己被牛魔王挾持的弱小。
看到了道主屠殺流沙國不歸之人時自己的無力。
看到了如意城自己站在一旁的羨慕與嚮往。
看到了瀕臨天人五衰咒期限的死亡與恐懼。
直到那恐懼化作濃濃的不甘催生出另一個自己,又是滿頭白髮化血繼續飛揚。
沙心的牙齒咬破了嘴唇,雙拳緊握,看著過往的自己,升起了濃濃的不甘。
為什麼?為什麼天地要這般對我?
為什麼所有的苦難都是我在承受?
我不服!我不服!
沙心猛地睜開眼睛,卻是一片赤紅。
然而入眼的,卻是一個青衫男子的身影,正是寧無缺。
「曾經我與你一樣,直到有位老僧給我講了一個故事。他說,一間寺廟裡有一尊佛像,寺廟前鋪著石階,每天來這裡朝拜的人絡繹不絕。這尊佛像原本和石階是好朋友,可如今,它們之間發生了一些爭執。」
「石階每天都要被人們踩在腳下,連頭都抬不起來,飽經日曬雨淋;那尊佛像被置在殿堂里,風吹雨打全不怕,還有那麼多人前來朝拜。」
「大家都是一塊石頭開採出來的,為什麼待遇卻如此天差地別?」石階常常這樣想。剛開始,它還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緒,可漸漸地,它的不滿在心裡發酵,膨脹。終於有一天,這種不滿的情緒爆發了。
石階對佛像抱怨道:「佛像,大家都是石頭,憑什麼你就能心安理得地在殿堂里安居,享受人們給你的供奉朝拜,而我就得被人踩來踩去?」它的口氣中帶有一絲憤怒與不甘。
佛像聽後,淡淡地笑了笑:「石階呀,你有沒有想過,你只挨了六刀,成為了石階,而我是經歷了千刀萬剮才變成了今天這般模樣。」
寧無缺話落,靜靜地看著沙心,看著他粗重的呼吸逐漸平復,猩紅的眼眸逐漸清明。
是要成為佛像,還是成為石階?
沙心的心漸漸寧靜。
沙心只想過好這一生,在生命的長河中,當我們分流擊水時,只會看向前方,不會去看沿途的風景,更不會想到沉落在河底的爛泥。
若是這世上真有宿命,沙心忽然覺得,也許束縛住我們的並不是天道,而是周圍的人。
所有人的一生交織在一起,或左或右地攜著人去往前方。
像是一條糾纏不清的鎖鏈。
沙心一聲清嘯,一股濁氣吐出,神采奕奕,一雙眸子更是仿佛蘊藏著萬千星辰。
風雨從身側急速掠過,沙心才終於放下,放下了自己內心的一切不甘與委屈。
入微,明了本心,看清了自己和自己腳下的路。
「你放棄了?」道主看著沙心,略帶疑惑,他沒有感受到沙心身上與天地和諧的氣息。
沙心搖了搖頭:「我沒放棄,我已經找到了自己的路。」
「可你······」道主話音未落,便被沙心打斷。
「你腳下的那條路早已被他人踏得面目全非,我這人比較倔,踩踩荊棘也能硬走出來一條道的。」
沙心笑著說道,也許,身為宿命鎖鏈糾纏中的一人,沙心一生都要受其它鎖扣的牽制。
但,他也可以讓自己反過去影響其他人,就像一枚棋子一般,一枚棋子固然無法跳出棋局,但在那顆棋子的帶領下,形成斬龍之勢,卻能決定整場棋局的勝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