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六傍晚,牤子離開種畜場場長王寶庫的家,帶著一隻狍子兩隻野雞和四包掛麵騎馬去了孟婆家。
近一公里的距離,沒用多大工夫就到了,牤子把馬拴在孟婆家旁邊的大柳樹上。
小百家在孟婆家兩間茅草屋的院子裡正在轟趕著一群雞上架,發現牤子哥哥來了,一邊喊著一邊高興地跑出院子迎接。
「哥哥——哥哥——」
「弟弟,慢點跑。」
小百家來到近前,牤子發現他的臉上和脖子乾乾淨淨的,身上的衣服也很整潔,越發招人喜愛了。
「哥哥,你怎麼才來?」小百家上前幫牤子拿獵物,「這麼多獵物,都是你打的嗎?」
「那當然,」牤子道,「你拿著野雞,小心別弄髒了衣服。」
「你扛的是什麼獵物?」
「沒見過吧?」
「沒見過。」
「這叫狍子,傻狍子,今天運氣好,讓我遇上了。」
「太好了,有肉吃了。」
「爹怎麼樣?」
「好多了,」小百家道,「哥哥,婆婆和姐姐對我和爹可好了,爹都快把煙戒了。」
「是嗎?這麼聽話?」牤子問道,「這個姐姐和小梅姐比怎麼樣?」
「一樣又不一樣,我說不清,反正她倆都對我好。」 小百家道,「娜娜姐還偷偷問我小梅姐是不是還喜歡你?」
「你怎麼說的?」
「我說喜歡呀,哥哥喜歡小梅姐,小梅姐也喜歡哥哥。」小百家道,「娜娜姐還說,真羨慕你和小梅姐呢。」
小百家的這一句讓牤子頓時無語。
哥倆開始分配獵物,牤子扛著狍子拿著獵槍,小百家一隻手拎著兩隻野雞,另一隻手提著掛麵袋子,兄弟倆一起走進孟婆家院子。
此時,院子裡,孟娜扎著圍裙戴著套袖,頭上蒙著一塊布正站在房門口看著他倆,臉上露著赧赧的微笑。
「娜娜,過年好,這幾天辛苦你了。」牤子扛著獵物向孟娜拜年。
「過年好,哥,」孟娜上前接過牤子手中的掛麵袋子,看著牤子背著的狍子和小百家拎著的野雞說道:「這都是在哪弄來的,太殘忍了。」
「沒辦法,誰讓他們撞到我槍口上了。」
牤子找地方把獵物放好,孟娜把牤子和小百家讓進屋,進屋給孟婆拜年。
「婆婆,過年好,您辛苦了。」
孟婆正在為父親針灸,看了一眼牤子,回應了一句:「你也過年好,過年和不過年都一樣,你還沒吃飯吧?娜娜去給你哥弄點吃的。」
「不急,我不餓。」
孟婆抬頭看一眼牤子,板著面孔道:「我最討厭撒謊,你以為我看不出來,你一天都沒吃飯。」
「我吃早飯了。」
「你怎麼不說你昨天吃飯了呢?」
牤子被噎得不敢再言語,孟娜看著他憋不住抿嘴笑。
牤子趁機給父親拜年:「爹,過年好!」
大倔子道:「別整虛頭巴腦的事,你空著手來的?」
牤子道:「沒有,帶來點兒獵物。」
小百家補充道:「哥哥打獵,打到一隻狍子和兩隻野雞,還拿來四包掛麵。」
「亂殺生,你也忍心下手。」孟婆道,「我和娜娜想法治病救人,你可倒好,想法槍殺無辜生命。」
牤子無言以對,就像做錯事了的孩子,低頭無地自容。
大倔子一聽牤子打到了狍子和野雞,臉上立馬現出驚喜:「狍子和野雞在哪兒呢?那狍子能有多少斤?」
小百家道:「放院外了,我不知道多少斤,挺大的。」
「一會兒咱倆把狍子皮扒了。」
大倔子話音剛落,只見孟婆狠狠地扎了一下他的另一隻腳,大倔子痛得一激靈。
「扎你知道痛,知不知道扒皮是啥滋味?」
「狍子是死的,我又不是活扒皮,你這婆娘怎麼不講理?」
大倔子善意頂了一句嘴,態度卻與平時截然不同,看來是滷水點豆腐。
牤子見父親的氣色比剛來時好了許多,鬍子刮掉了,顯得年輕至少十歲,沒有之前那樣老氣橫秋,看來都是孟婆孟娜的手段。
父親能服服帖帖這樣聽話,牤子怎麼也沒有想到,猜不出他是怎樣杯馴服的。
孟婆家的晚飯吃過了,孟娜特意為牤子煮了掛麵條,帶小百家一份。
牤子在廚房裡正吃著,就聽孟婆說道:「牤子,你那狍子是什麼時候打的?是公狍子還是母狍子?」
牤子道:「公狍子,今天上午打的。」
「硬沒硬?」
「還沒有。」
「娜娜快去,和你哥去把狍子的膽和五臟取出來,看看有沒有狍茸。」
孟娜聽見吩咐,迅速找來一把刀,對牤子道:「要入藥的。」
牤子恍然大悟,趕緊把麵條大口吃下,去院中把狍子提進外屋廚房處置。
孟娜點亮了油燈和蠟燭,牤子操刀,孟娜打下手,兩人距離很近,身貼著身,頭挨著頭,偶爾手碰到一起,牤子沒什麼想法,孟娜卻有些心慌慌。
「哥,你該洗澡了,」孟娜紅著臉道,「一會兒我燒水,百家去領哥哥再拎幾桶水回來。」
牤子一聽,十分尷尬,自己來得匆忙,幾天沒有洗過澡了,渾身一股臭汗味,一定是熏到孟娜了。
「去哪兒拎水?拎水可以,不用麻煩你燒水,我不在你家洗澡,我和王場長說好了,我今晚在場部宿舍睡,還要餵馬。」牤子難為情道,「是好幾天沒洗澡了,讓你見笑了。」
「外面不遠有山泉,」孟娜看了牤子一眼,害羞地挖苦牤子:「還好意思說,小百家都比你乾淨。」
說著,孟娜小心翼翼取出狍子的五臟,另去處理,牤子和小百家就勢繼續扒皮、卸肉。
這時,孟娜突然問道:「哥,你對小百家的奶奶有印象嗎?」
「我沒有見過,只是聽說過,」牤子疑惑問道,「怎麼問起她?」
「沒什麼,我就是隨便問一問,挺好奇的,」孟娜道,「小百家不知道自己的爹娘是誰,姓啥不知道,年齡不知道,奶奶是不是他的親奶奶也不知道,從記事時身邊就只有又聾又啞失去記憶的奶奶照顧他,對吧,小百家?」
小百家點點頭默認。
孟娜繼續道:「哥,你不知道,三十晚上,別人家放鞭炮,他一個人不聲不響跑到院外我家旁邊那棵大柳樹下,跪地給大柳樹磕頭,還自己做個燈籠掛在樹上,我和娘好奇,就問他為什麼給樹磕頭,他說樹上的一個樹瘤長得像他的奶奶,他好想奶奶。」
牤子一聽,想起了與小百家一起祭奠他奶奶的情景,那時小百家也說一個樹墩上的樹瘤像他奶奶。
「百家,哥都忙忘了,這裡距離奶奶的墓地不遠,過兩天哥哥帶你去看奶奶。」
小百家聽牤子哥哥這樣說,點了點頭。
「哥,我問起小百家的奶奶,倒不是這個意思,」孟娜道,「昨天,我和娘忽然想起一件事來,總是懷疑會不會與小百家有關係,應該不會有這麼巧的事。」
牤子頓時一怔:「是什麼事?」
牤子想知道原委,小百家更想知道。
孟娜一邊小心翼翼把狍子的膽取出,再把五臟一樣樣分割放好,然後講起了十多年前發生的一件事。
時間是1946年的下半年。
那時候的種畜場還是一個軍馬場,在一次爭奪戰中,這裡被東北聯軍控制,成了救治傷員的臨時場所。
後來,在敵人的一次偷襲中,這裡失守,有一位女衛生員在掩護傷員撤離中腿部受傷,無法行走,恰好遇到這裡養馬人聾啞夫婦吳老頭和劉老太,夫婦倆心善,冒著危險把她藏進了草料垛。
敵人搜捕無果,這位女衛生員躲過一劫,夜裡,被聾啞夫婦藏進屋裡養傷。
孟娜和孟婆當時是留守這裡的偽滿軍人家屬,這裡的人都知道她倆是中醫大夫。
因為女衛生員傷口感染,發燒得厲害,那日夜晚,劉老太偷偷來求孟婆去為她醫治,孟婆沒有推辭,來為她手術取出子彈,縫合包紮了傷口,留下一些創傷和消炎止痛藥。
那時,孟婆就發現女衛生員身懷有孕,至少五個月了。
一晃躲藏了幾個月,1947年初,女衛生員的傷勢基本痊癒,孩子也臨產了,孟婆和孟娜被偷偷請來為她接生,順利產下一名男嬰。
可是,身處虎口,最終紙還是沒有包住火,女衛生員的身份暴露了。敵人半夜抓捕,軍馬場的人都聽見了一陣激烈的槍聲。
第二日天明,人們發現女衛生員在同敵人的殊死搏鬥中犧牲了,吳老頭也死在了他家的院子裡,而劉老太和孩子卻不見了,從此再無音訊。
孟娜敘述完這段往事,牤子和小百家聽了很感傷,孟娜自己也很傷感。
「娜姐,你說的那位劉老太會不會是我奶奶?」
小百家懷疑發問,牤子也有這個想法。
「我和我娘也懷疑,可是,哪會這麼巧,」孟娜說,「據我所知,劉老太沒有失憶,這裡解放了,她和孩子如果還活著,怎麼會不回來呢?前幾年,西安縣武裝部受一位軍區首長委託來這裡尋訪過失蹤的劉老太和那個孩子,但是始終都沒有找到。」
這時,孟婆為大倔子針灸完畢,聽見孟娜說起當年的事,出來說:「我想起一個細節,當年為那位女兵接生的時候,我記得嬰兒的屁股上有一塊胎記,娜娜你迴避一下,百家你把褲子脫下來,讓我看看。」
「對,我記得也是,怎麼把這事忘了。」孟娜說著,把油燈遞給了母親,自己躲到裡屋去了。
小百家很害羞,但還是退下了褲子,孟婆和牤子這一看,都非常驚訝不已,難道是冥冥之中老天的安排?小百家的臀部下竟然真有一塊黑色的胎記。
「真可能是那個孩子,怎麼這麼巧,」孟婆道,「如果是真的,孩子,你很可能是一位軍區首長的後代,你親爹前幾年還派人來找過你。」
孟娜聽母親這樣說,不顧避諱,也跑出來察看,小百家見孟娜出來,趕緊把褲子提上,卻生生地被孟娜一把扒了下來。
「真是的,天作巧合,苦孩子,你可以知道自己的身世了。」
孟娜說著,激動得流出了眼淚。
牤子也很激動,臉上露出的不是笑容,而是一種無以言表的釋然,是謝天謝地的那種表情。
小百家卻如同夢幻一般,愣愣地站在那裡緊緊咬著嘴唇不知所措。
大夥經過分析,從年齡比對,到小百家描述奶奶的容貌,還有他僅留存的一個山核桃和一枚紅五星,所有的證據都指向這是真的。
牤子想到要儘快與西安縣武裝部聯繫,為小百家尋找他的親生父親。
小百家卻說:「我有爹娘、哥哥和姐姐,我不要父親。」
「傻弟弟,你有親生父親,幹嘛不認,跟著哥哥你是地主出身,跟著父親你是軍區首長的後代,能一樣嗎?」
小百家倔強道:「我不要,我就跟著你和小梅姐。」
「我和小梅姐成不了一家人,你怎麼跟著我倆。」
牤子說著,不免傷感。
「反正我就跟你和小梅姐,你倆答應我的,咱們拉過勾的,不許反悔。」
小百家被牤子逼哭了。
「百家不要哭,哥哥和小梅姐不會拋棄你的,我和婆婆也不會拋棄你,婆婆還想收你當徒弟呢,你願不願意?」
「我願意。」小百家當即就給孟婆跪下磕頭。
孟娜拉起小百家道:「給我也行個禮,姐姐收你當小師弟。」
「嗯,」小百家答應一聲,沒有行禮,直接又跪下給孟娜磕頭。
孟娜一把抱住小百家感慨萬千道:「苦命的弟弟,終於有出頭之日了。」
牤子見狀深受感染,撲通一聲跪在了孟婆面前:「婆婆,我從來沒給誰下過跪,謝謝您幫我弟弟揭開身世之謎,謝謝您收他為徒,謝謝你救了我父親!」
「牤子,你這是幹啥,男兒膝下有黃金,」孟婆詭秘一笑道,「要跪你跟娜娜一起跪去!」
「娘,你說啥呢?!」
孟娜被母親一句話羞得跑進了裡屋去,牤子則一臉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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