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城,玉乾門,丞相府。
距雪夫人誕辰不過月余了,滿城都自發的張燈結彩,宛如年關。
丞相府作為雪夫人的娘家,自然是要更加隆重才行,這幾天丞相府的下人們分外忙碌。
門口遠遠行來輛馬車,相府家丁見狀急忙向前牽馬,連呼:「相爺回來了。」
「嗯。」馬車上下來一人,年歲半百卻絲毫不顯老相,目如含炬,有股不怒自威的威儀。
「公子回來了?」秦臻踏入府門,向迎接過來的管家問道。
「是,公子正在相爺書房候著。」管家低頭言道,畢恭畢敬跟著秦臻。
「記住不要讓下人來書房。」秦臻言道,「退下吧。」
「是,相爺。」管家拱手,轉身去向前院,指揮那些愚笨的下人們不要做錯這些小事。
「父親。」秦翡林見秦臻跨進書房,連忙放下手中茶杯,站起躬身。
「將房門關上。」秦臻徑直走至書案前坐下,攤開宣紙,緩緩研墨。
秦翡林將房門掩上,確定門外無人後,言道:「父親,今日早朝您為何為向應龍說話?直接讓劉信咬死他豈不更省事?」
「君上可不蠢,他表現出的怒火也並不一定就是真的,而是演給我們這些臣子看的一齣戲。」秦臻一邊研墨一邊說道。
「戲?君上如此寵愛姐姐,秘藥有失,他會不怒?」秦翡林顯得不可置信。
「丟失秘藥的憤怒,與向應龍之事不可混為一談。」秦臻將手中毛筆沾了沾墨,在紙上一字一字的書寫著。「若是當場任由劉信瘋狗亂咬而無人為其辯護,君上就要懷疑其中的真偽了,畢竟向應龍的政敵可是很多的。劉信的作用只是為了引起君上對向應龍的猜忌,這是一顆種子,種子能不能茁壯發芽,是下一步甚至的數步的事情,太過急於求成反而容易夭折。」
「那下一步呢?」
「下一步?君上不是令封林秀前往夜郎關宣回向應龍麼?我記得他的弟弟在染鎮糟蹋了幾個農女,正在飽受牢獄之災。」
「孩兒明白了。」
「此信你找個信得過的人送往冰原。」秦臻將剛剛吹乾的信折好,放入信封,燙上金印,遞給了秦翡林。
「是。」
「還有那個劍無缺,找到他,奪回秘藥,不要留下活口。」秦臻思索了片刻,言道。
「若是秘藥已經被他吃了呢?畢竟他也患有眼疾,怎麼會留著復明之藥不用?」秦翡林問道。
「當初敢安心將他設計進來,是因為復明之藥還需二十多味珍稀藥引,單獨服用秘藥與飲鴆無異,他此時恐怕還在費盡心思尋找那些藥引。」秦臻的嘴角掛起一個弧度,他非常享受這種一切盡在掌握的感覺,他人皆是棋子,唯他才是下棋之人。
「父親行事之周密真是令孩兒心服不已。」
「你啊,什麼都好,就是眼界太窄,今後在朝堂上還需多言多看,看看那些老狐狸的行事做人之法,如此方可成就大器。」
「是,父親。」
深夜人靜時,秦翡林率眾出了城門,策馬北去。
與血城相鄰的是海拔千丈的脊背原,在脊背原的邊緣有一簇廟宇群,背依高原最高的雪山,近畔是脊背原遊牧民們的聖湖惜無措。
惜無措,遊牧民語意是天空的鏡子,能倒影出人心的苦樂。
西佛國佛主年輕時,為尋人間無苦淨土,僅憑一縷僧衣和經筒赤足行走,飢餐山果,渴飲雨露,獨自前行,獨自尋找。
可前行尋找所見皆是相殘相煎,在惜無措的水畔,佛主平生所見一一掠過,不禁留下一滴塵淚,淚水落入湖中,泛起波痕,如滌心靈,此時佛主才知道,世間沒有無苦淨土,無苦...僅僅是在人心中,佛法中。
他在湖畔苦修,用一石一木日復日年復年的壘砌廟宇,有路過的牧民見到,一個個都幫他建設廟宇,十年間,這簇世間最高的廟宇終於得建,來者用自己的最美好的心靈為這座廟宇添磚加瓦,最美好的心靈...便是淨土。
這座世間的淨土,匯集了千萬人的心,匯集了這些身在疾苦中的人,心中卻有的一方潔白。
淨土寺建成時,佛主亦已將心中浮現的度世經文寫於廟宇四壁,既然世間依然有淨土,那麼淨土便需要容身之所,他在貧瘠無人的西漠建立佛國,天下向佛之人皆匯聚而去,他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餐素誦經,不爭不搶,互助互益,只為將佛國遍布人間。
而淨土寺亦成了向佛之人心中的一處聖地,每年朝聖之人皆會似佛主那般,一縷衣裳一支經筒,一步一拜,十步一轉,不為朝聖,只為求問己心。
前些日,淨土寺來了一位善主,善主領著車隊,運來了十多名工匠和數車種子,一為修繕廟宇開墾僧田,二為拜佛祭祖操辦法事。
「十年前知世先生與小施主同來時,小施主還只是個孩童,知世先生亦尚在人世,沒想如今知世先生往生極樂,施主也這般大了,時間...真是不可踹度。」一眉僧雙手合十,喃道阿彌陀佛,繼續掐捏佛珠。
「時間倒是令大師的佛法更為精深了。」一眉僧眼前的年輕人閉目而言,聲帶笑意。
「佛法浩瀚,世人皆是度客,小施主是,貧僧亦是。精深不過是有人得了一縷春風,有人淋了一滴雨露,有人拾了一塊朽木,有人爬了一丘山坡。或許施主的春風雨露,朽木山坡都在前方,那時貧僧又怎能算精深呢?」
閉目年輕者沉思片刻,言道:「就算雙手染血?」
「就算雙手染血。」
閉目年輕者一聲輕嘆,雙手合十,輕誦佛號,一眉僧亦是如此。
「當年知世先生所求之事貧僧終是不負所托,於前兩年前盡數達成,也算完成了先生生前所願,小施主此次前來,想必已是得到了最後一味藥。」一眉僧完成功課,起身從身後櫃中取出一個小盒,遞給年輕人。
「大師之信果真世間無雙。」閉眼年輕人笑著接過小盒,言道。「這幾日我想為家母家師操辦場法事,還望大師能夠賞臉主持。」
「施主言重,知世先生生前與貧僧亦師亦友,令堂亦是淨土寺多年善主,誦經超度之事貧僧自不會推辭,貧僧這就著人準備。」一眉僧起身合十,走出門去。
「幸苦大師。」閉眼年輕人恭敬言道,耳翼輕動,向著一眉僧的腳步聲響合十回禮。
「對了,還未請教小施主姓氏。法事所需。」一眉僧止步,轉身問道。
「席勿重,劍無缺。」
一眉僧聞言一愣,縱是他如今佛法修行已難為外事外物所動,可此次依舊被這兩個名字所震驚。
「原來如此......」
夜裡,在淨土寺的禪房中飄出縷縷淡薄藥香。
「老師,您曾說人心隔肚皮,話語當真假摻半,可一眉大師是您生前摯友,懷疑他便是懷疑您,所以學生與其推心置腹應當並無不可,他人以真心待我,我必以真心待之。」劍無缺輕聲自語,手中木勺在瓦罐中緩緩攪動,藥香便是出自這瓦罐。
「當年您為治學生眼疾之症,託付精通藥理的一眉大師尋找這二十三味藥引,本以為用不了幾年便會治癒學生的雙目,沒想一經蹉跎便是十年。」
「這藥方中最難得之藥冰琉璃,如今亦在這瓦罐中,聽聞是秦臻這個奸相由冰原奪來,欲獻予姑惑行雲,學生又怎會如他所願呢?劫此藥目的有二,其一自然是讓秦臻的如意算盤落空,其二則是為了母親與您的夙願,讓這對招子復明。」
「其實對學生而言...復明與否已經不重要了。日是什麼?月是什麼?山是什麼?河是什麼?花是什麼?樹是什麼?人是什麼?獸又什麼?」
「聽您說世間五彩繽紛絢爛的很,但是五彩繽紛又是什麼?小時候...或許很期盼...很好奇,想感受這個世界的不同,想看看它如何的美麗,如何的壯闊。但是美麗...壯闊...又是什麼?是更多的聲音?更多的味道?更多的觸感?還是更多的欺騙...更多的詭計?」
「在黑暗中,這個世界純粹的很...無非是香的臭的,大聲的小聲的,平緩的陡峭的,善的和惡的,無論為何...學生手中的劍都能揮下。」
「但是復明之後呢?那亂人心的美麗,披著光鮮外表的噁心,裹著糖漿的毒刺,學生還能分辨的清麼?手裡的劍還能這麼一往無前不知恐懼麼?」
「現在學生的眼裡,無論前方有什麼,都只是黑暗,這個黑暗便是我知道的世界,這個世界很小,僅僅是手中劍的距離,劍在手中,世界便在手中,學生自然無懼。」
「但是你們所見的那個世界太過宏大...宏大是什麼呢?一百柄劍的距離?一萬把劍的距離?學生不知。但是那並非學生所能掌控。光下充滿未知的世界,學生很怕。蹣跚時,有您與母親的教導,學生才能在黑暗中站起來。如今您與母親不在了,誰又能教我在光明中站起?學生...真的很怕。」
說著說著,瓦罐中的藥香愈來愈濃烈,這稀世的復明之藥,熬好了。
而劍無缺也決定了。
「帝者無缺則天下歸一,劍者無缺則舉世無敵。老師當初所言我已做到了其一,帝者...其實,學生並不想成為帝王。這麼多年,其實我只想重新回到兒時...於母親膝下承歡,於老師身旁聽訓。」
「老師,母親,你們別生氣。雖然...我不想為帝,但是滿門大仇,知世府之仇,我會報。」
「否則這柄劍我為何一握十載,直至今日呢?」
「既然復明是復仇的第一步,那麼...這藥...我喝。」
「人生還長的很,學生還有足夠的世間在光明中站起來。學生會站在他身邊,看著他的血液一分一毫的流盡,最後砍下他的頭顱。」
「老師,母親,請你們看著我,請你們看著他。」
劍無缺端起藥,一飲而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