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內,幾棵梨樹,樹下有一小巧的方桌,桌子後面坐著個年約七八歲的小男孩,小男孩手捧書卷看的專注,聽見街門哐當一聲,他兀自端坐,只將目光飄過來,見了禮,小男孩放下書不慌不忙問:「你是誰?」
禮只覺這個孩子似曾相識,下意識的摸摸自己的臉,心,咚的使勁撞了下。
正此時,有人從房內走了出來,一壁問:「隱之,你在跟誰說話?」
待發現街門口佇立的禮,她手中的木盆當的落地,裡面的水灑了衣物掉了,狼藉一地,她泥塑木雕般呆呆的看著禮。
禮亦是如鯁在喉,半晌方能喚出:「靈兒!」
一別數年,容顏依舊,只是三的目光中多了幾分歲月沉澱下來的成熟,完全沒料到禮會突然出現,心中的感覺千萬般,驚喜,何嘗不是驚懼,本打算滄海一粟的隱居於世,竟還是沒能做到,她淡淡道:「你認錯人了,我不叫靈兒。」
說著,蹲下去收拾衣物,只是手恁地不停使喚,幾次未能將衣物拾起。
小男孩很是懂事,跑過來幫著她撿,邊問:「娘,他是誰?」
三道:「一個路人。」
小男孩回頭看看禮,怎麼都感覺此人不像是路人,忍不住嘀咕:「像是在哪裡見過。」
三一驚,難道,這就是血濃於水?忙說:「一個路人,或許在街上不經意見過。」
也知道禮既然來了,就很難輕易打發他走,於是對小男孩道:「家裡的面不夠了,你不是說要吃烙餅麼,去張大娘家借一點,明天娘買了就還回去。」
小男孩應著:「是。」
說完走向大門,待出大門時,忍不住又回頭看禮,剛好,禮也扭頭看他,四目交投,禮濕了眼眶,心中大抵知道了這個孩子是誰。
是說話的方便了,三冷著臉問:「王爺是路過?還是……」
禮走向她:「我找了你幾年。」
這麼一句,三心口像給什麼揪了下,又痛,又甜蜜,忍著不讓淚流下,故意繃著臉道:「王爺找我作何?」
禮走到她面前,伸手握住她瘦峭的雙肩:「你是我的妻,我當然要找你。」
三往後一躲,掙脫開去,冷笑道:「王爺的妻是鈕鈷祿氏。」
禮凝眉看她:「茫茫人海,我找你找的好辛苦,總算見著了,你非要如此嗎?」
三抬眼看來:「那王爺告訴我,我該怎麼辦?跟你回京?」
禮點頭:「正是。」
三頓了頓,似乎有所猶豫,最後道:「他沒有死。」
禮微微一怔,即明白這個『他』應該是指雍正,想起當那一幕,非常愧疚:「抱歉,當初是我錯怪你了。」
三搖頭:「王爺沒有明白我的意思,他沒有死,也就是說,我的仇沒有報。」
毋庸多言,禮業已瞭然,沉重道:「這麼多年過去,難道時間都不能消弭你的仇恨?」
三輕笑:「這麼多年過去,難道時間都不能讓王爺忘記我?」
禮立即道:「當然不能。」
三隨即:「對,當然不能。」
禮感嘆這個丫頭依舊不改伶牙俐齒,知道自己說不過她,而關於仇恨也是無法面對的尖銳話題,忽然想起那個小男孩,無比激動道:「那孩子……」
三似乎知道他看穿了什麼,截住話:「正想告訴王爺,我已經嫁人了。」
禮曉得其在說謊,笑道:「你夫君呢?」
三脫口就說:「死了。」
一直是母子二人相依為命,對外都是這樣講的。
禮柔聲道:「你咒我。」
三意圖狡辯:「我沒有。」
禮道:「這世上哪有如此相像的兩個人呢,那孩子無一處不像我,你告訴我,他是不是我的兒子?」
三斬釘截鐵:「不是,世上相像的兩個人很多,王爺曾經也說過,陪皇上去南方遊玩的時候,碰見給人與皇上樣貌如同孿生呢。」
蓋彌彰,禮搖頭:「兩個人,容貌像或許可能,但氣度如出一轍,這就耐人尋味,方才我進來,那孩子如此幼小,乍然而見陌生人,非但沒有驚慌失措,反而鎮定的詢問我是誰,這實在像極了我。」
三笑道:「處變不驚,王爺是在誇我的隱之呢?還是在夸自己呢?」
禮猛然意識到這個,也笑了,言語中儘是得意:「我是說,虎父無犬子。」
三還想抵賴,也知道瞞不住的,唯有承認:「對,隱之是王爺的骨……」
話剛到此處,禮一把攬住她:「靈兒,你給我生了個兒子!」
雖然認定那孩子是自己的骨,可得三親口承認,還是莫名激動。
三仰頭看來:「如王爺想保住這個孩子,就請王爺別與他相認。」
禮明白了星星點點,但不能完全理解,問:「為何?」
三嘆了聲:「王爺若認了隱之,必然要將他帶回京去。」
禮點頭:「那是自然,你看看你們的住處,如此簡陋,想必吃穿也是不盡人意,我怎能讓我的兒子遭受這種清苦。」
只是沒說,已經失去了個兒子,再不能失去這個,況這個兒子是最心的女人所生,更是與眾不同。
三卻道:「王爺若是將隱之帶回京去,怎麼向世人說這孩子的來歷?撿的?哪有撿的孩子與王爺如此相像的。外面的女人生的?別人必然會追查這孩子的母親是誰,一旦知道是我,王爺想過沒有,我還擔著個反賊餘孽的罪名呢。」
禮容色一僵。
三接著道:「我之所以給他取名叫隱之,就是希望將他隱於人世,平平靜靜,亦是平平安安的長大,足矣。」
禮正待說什麼,隱之回來了,手中拎著個小布袋,對三道:「娘,張大娘說這面不必還了,她說平素娘你也幫了她很多。」
三接過兒子手中的布袋:「還是要還的,張大娘孤苦一人,很是不易。」
然後看了眼禮:「這位爺,你要問的地方我不熟悉,麻煩你再去問問旁人吧。」
禮知道她在趕自己,當下心亂如麻,也不知該如何面對這孩子,橫豎來方長,於是道了聲『多謝』,轉走了。
回到客棧,本想梳理下心緒,有驛丁到,送來八百里加急,雍正病重,要他立刻啟程回京。
於是,禮來不及同三道別,夜兼程的趕了回去,也惦記三母子,便派了景順和景裕兩個左膀右臂來到吉林,要他們就近保護三母子,但不能打擾。
雍正病重,就在當年冬天,駕崩。
新帝登基,年號乾隆,禮與莊親王祿,大學士鄂爾泰、張廷玉,領侍衛內大臣豐盛額、訥親,內大臣戶部侍郎海望入受顧命,輔佐新帝,新帝對禮甚是尊崇,永賜親王雙俸,並免除面聖時叩拜之禮,還將朝中重要事務一併託付禮。
從雍正病重到駕崩,再到新帝登基,禮忙前忙後,等稍微松泛了些,想起三母子來,於是向新帝告假,準備去迎回三母子,他是想,雍正已經故去,三的仇恨也應該隨之灰飛煙滅,是時候接回她們母子了。
這一,想著明天即將啟程往吉林,他覺著隱之雖然像個小大人,但終究是個孩子,自己已經備下給兒子的見面大禮,也還是想往街上買些孩子喜歡的小玩意,於是獨自一人來到街上,不知是因為雍正之死,三再無報仇之意,他卸下了心頭一樁重負,還是因為即將要與兒子骨相認,他掩飾不住的欣喜,腳步輕鬆沿街而行,琢磨給兒子買些什麼,忽然發現有家鋪子,匾額上寫著「玩物店」,他知道這是專門賣小孩子玩物的店鋪,於是拔腿走了過去,甫進門檻,櫃檯內迎出一人,笑吟吟道:「這位爺,您打算買些什麼呢?」
禮一怔:「靈兒!」
三搖頭:「您認錯人了,我叫李三。」
禮又驚又喜:「你什麼時候回京的?」
三拿著抹布一邊擦著櫃檯一邊道:「早回了,還開了這家鋪子,足夠我們母子吃穿用度。」
禮頗有些奇怪:「為何景順和景裕沒向我稟報?」
三道:「王爺莫怪他們,是我不讓他們說的,先帝駕崩,新帝繼位,王爺忙的昏天黑地,再顧及我們,恐分乏術,我就讓景順和景裕先別聲張。」
原來如此,禮問:「既然你回來了,往事已矣,該放下的都放下吧,我也該同隱之相認了。」
三這次沒有拒絕,喊出個夥計照顧店鋪,她將禮請到後面,於敞廳內彼此落座,她鄭重道:「還請王爺答應我一件事,否則我會再次離開京城。」
只要能夠留她在邊,能與兒子相認,夫復何求,禮很痛快:「你說。」
三道:「王爺想認了隱之也可以,我也不想逢年過節,孩子都問我,為何旁的人家都是父母親人一起過,而我們只有母子兩個。」
禮嘆了聲:「這麼多年,難為你了。」
三接著道:「但王爺不能將他帶回王府。」
禮問:「你既然肯讓我認了隱之,為何不讓我帶他回去?」
三道:「王爺難道忘了先帝和廉親王之間的事了嗎?」
禮蹙眉。
三憂心忡忡:「雖然隱之不是先帝的兒子,只是皇上的堂兄弟,但我仍舊怕,太怕。」
禮何嘗不怕,眾多兄弟中,他算是下場比較好的,而此時,他已經先後失去一雙兒女,於是道:「好,我答應你。」
三舒心的一笑:「多謝王爺。」
正此時,外頭有人喊:「娘,這個字念什麼?」
三看看禮:「養不教父之過,王爺請吧。」
禮滿面歡喜,起離座,出了房門,正是光無限,隱之捧著本書站在庭中,陽光如金子灑滿他周,那風度氣質,禮仿佛看到曾經的自己。